喻红访谈:创造自己的年代(作者:杨卫)

        作者:核实中..2009-12-21 10:26:34 来源:网络

        图:喻红

        杨卫(以下简称杨):你前年那个“目击成长”的个展我也去看了,由你的展览引发了我这样一个感觉,也就是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已经有历史了,不再是刚开始出来那会儿,一味地表现青春期的无聊情绪了,而是开始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伸出去的画笔也开始表现更加难以言说的东西了。
        喻红(以下简称喻):是呀,人到中年了嘛。

        杨:对,有一种人到中年的感觉。我们为什么要做六十年代出生的这批艺术家呢?就是因为这批人都已渐入中年了,已经有了自己的历史。相比更年轻的一批人,比如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已经完全成了两码事,甚至连个结合点都没有。所以,我很想把六十年代这批人再整体挖掘一遍,不仅是想呈现这一代人和他们的时代,更重要的是想看看这一代人的心路历程,看看这一代人的价值追求到底是什么。你的绘画提供了我一个观看的视角,我很想听听你画这批画的想法。
        喻:画这批画是从1999年才开始的,基本的一个点就是关于个人的成长,是我自己的成长和我孩子的成长,我们两代人不同的成长背景以及所遇到的不同问题。也许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会有某种共通的东西,但真正画画的时候,我不会去想。如果要我说六十年代这批人,现在回想起来,对于我,记忆里实际上根本就不记得六十年代了,记得的只有七十年代。那个年代留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一种害怕的感觉。因为我们家是知识分子家庭,虽然我父母没有直接挨过整,但我老爷却是整得很厉害的。那时候,我最直接的印象就是家里头的话不能拿到外面去说,小时候就是这么一种意识,就是怎么样保护自己,这其实对一个人的个性成长是非常有影响的,也就是说,当我长大后就特别不愿意把自己归到某一类,某一种主义或某一个概念里头,对这些东西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排斥,这是我对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的一种感觉。

        杨:也就是说你认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很个人化?
        喻:对,就是不太希望被归于某一类,因为在那个时候像我的家庭基本上是受排挤的那样一种状态。

        杨:属于“黑五类”?
        喻:对,反正你也进不了那个主流,所以还不如自己呆着,基本上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其实,我一直认为在艺术上归类,只是对批评家们重要,因为不归类就很难进行分析,但对于艺术家个体来说,确实不太好归类。

        杨:可不可这样理解,你画“目击成长”这批作品,跟你现在成了母亲,目击了自己孩子的成长有关?
        喻:当然会有一些关系,也就是说孩子会引发我许多联想,使我联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前些日子我还在整理我小时候画过的画,我发现自己五六岁画的画都是阶级斗争,什么一个农民伯伯带着小孩去抓地主呀,还有扛着抢在夜里巡查什么的,当时画的时候完全没有这个意识,因为那时都这么画。只是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完全是意识形态。我妹妹是七十年代出生的,她小时候的画就没有这些东西,画的都是孙悟空呀,古代美女呀,都是那种东西。所以,我觉得对于我们这一代,意识形态就好像深入骨髓了似的,从小就这样,尽管自己没有意识,但意识形态却提供了一种观察的角度,很难摆脱。

        杨:如果回想自己的历程,这一路走过,你觉得什么东西对你影响最强烈?
        喻:我觉得影响最强的还是这个社会,它的变化太大了。对于个人来说,真是有点应接不暇。我在“目击成长”这批作品中也反映了这种变化,你不知不觉就身在了其中,受到它的各种影响。

        杨:是的,这时代变化快,算起来,六十年代出生的这批人也都快人到中年了。那么,回头看,你觉得什么是这批人最重要的东西?
        喻:我有些悲观,对于生活、命运,或者说艺术,我觉得自己的努力很难左右多少。人是走不出自己时代的,我基本上是这么看,什么重要?就是顺着走呗!(笑)

        杨: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的确跟别的时代出生的人不一样,因为我们经历了价值的剧烈动荡,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改造,所以,导致了这一代人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怀疑,一种不信任。
        喻:对,我觉得六十年代的人比较不相信,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价值上都不是很相信。而到八、九十年代已经完全物质化了,你可以看得见摸得着,所以,有可能这种怀疑感会少一些。

        杨:但人永远有物质和精神两种需求。比如像我,就从你的作品中看到了某些理想主义的东西,有很强的个人史诗的色彩,带有理想化的成份。
        喻:你说的这种因素可能有,但总的来说,我觉得六十年代人远没有五十年代人那么理想。我之所以画这批“目击成长”,主要还是想通过日常的一些琐碎把个人的历史给串起来,把很多无法捕捉的东西给呈现出来,采取的方法也很简单,是我自己能控制的绘画这种语言,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理想主义?

        杨:艺术的创造使一个时代复活,如果没有艺术家,没有一些创造者来言说,很可能这个时代都不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创造或者说言说本身就是一种理想,是一种理想的再造或者说重构。比如像你的“目击成长”这批作品实际是一种回头看的感觉,这种回头很重要,它使你看到的不仅仅只是意识形态、阶级斗争等,而是有了更加丰富的人文内涵,当你将这些东西呈现出来时,实际也不仅仅只是那个时代了,而是包涵了你对那个时代的认识和取舍。这是我的一种理解。我想知道的是,这一路之上,虽然你怀疑,虽然你不信认,但走过之后,你觉得还有什么是你认同的东西?
        喻:我没有那种特别理性的认识,对于我来说,可能最珍贵的就是生命,活着本身的价值是任何别的东西都不可替代的。当你看到一个生命茁壮成长的时候,别的什么主义,什么概念也就毫无意义了。

        杨:跟生命比起来,的确任何东西都是单薄的,不过,像你的这种感觉是不是跟你有了孩子以后所得到的感悟有关?也就是说是孩子让你变得更加纯净了?
        喻:有了孩子后我才画了这批“目击成长”,我希望把生命中那种最简单的东西给记录下来。

        杨:这实际上是你通过个人的叙事来完成一段你所认为的历史,是一部个人的史诗。我看你这批画跟以前还是有了很大不同,因为有历史感了,尽管你不承认这种历史,可你毕竟有了这样一种历史眼光看事物了,这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
        喻:(笑)也许是,但对于我自己并没有那么自觉,我只是觉得应该去记录,记录生命成长的这么一个过程,从生命的旺盛期到衰落期,每一天,每一年的变化,以后我可能还要这么去画,因为这种变化的确太丰富了。

        杨:其实是你还想留住一些东西,当时间过去以后,你还想找到一种落实的感觉。
        喻:有这个原因,就是想给生命留下一些痕迹,通过画,通过展览的形式。

        杨:这跟一个人写日记一样,只不过日记是每天写,而你是集中在今天回眸。
        喻:对,如果说我这样跟六十年代生人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最大的关系就在于我不愿意被某种意义所匡定,我画里的那些场景都是非常日常的,尽量回避意义,也回避社会上的一些重大事件,它只是一种记录,记录我自己的一些生活场景。当然,在这个现场中,时代的影子会自然带进去,但作为我个人是不愿意明确某种所谓意义的。

        杨:六十年代生人的童年记忆是动荡不安的,再加上这些年的变化,造成了这一代人破碎的心灵,所以,在重构的时候,除了只相信自己,必然会怀疑身边的一切。
        喻:是这样的,像我小时候因为家住在北航校区里,所以感受的动荡就特别强烈。我还记得小时候经常趴在窗户上往楼下看的情形:一会儿一帮人游行过来了,不过几天,又换成了另外一批人,总是这样……

        杨:总是在不安当中。
        喻:对,什么游行呀,口号呀,大字报呀,很乱。

        杨:其实,某些方面今天的现实也一样,一会儿这里拆了,一会儿又哪里建了。
        喻:是,这就是中国特色,“文革”只是一种方式,以后又换成了另外一种方式,虽然方式不同,但中国人的特色却一直贯穿在里头。

        杨:现在我们再回顾一下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历程,八十年代活跃的那批人,基本上是属于“老三届”、“红卫兵”、“知青”那一代人,他们很理想化,也有一种大的历史感觉,但也比较空洞,那种理想不是通过自己的血液去充实的,而是借用西方的某些哲学概念,实际上是很务虚的。而到“新生代”,也就是你们这一代人出来,却有了明显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你们不再关心大历史了,而变成了只关心自己,眼睛倒是越真了,但视线也越来越窄了。我不知道你们这一批人以后会不会出来一些大的东西,比如再过十年或者更长时间以后,经过时间的过滤,从你们身上能够沉淀下一种带有史诗结构的大东西?我有一种感觉,你“目击成长”这批作品好像有这么一种苗头,也就是创作一种大型历史画卷的苗头。
        喻:我觉得出大东西还是有可能的,毕竟我们这个社会的变化提供了太多的素材,就这一点而言,其他发达国家远没有这么丰富。比如说美国,虽然也有社会动荡,也有变化,但始终是在一个价值系统内,而我们却完全不同。这种丰富无疑能促进一些大的艺术感觉出来,但你说我的作品露出了史诗的苗头,从我个人来讲,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笑)

        杨:我说的不是过去我们理解的那种史诗,我是说一个人表达本身就是在追求,表达完整了就能构成一部史诗。
        喻:可能是我理解的史诗太宏伟了吧。(笑)

        杨:这可能就是六十年代生人很不愿意接受的一个东西,一谈到历史,谈到社会,就觉得太大,因为这批人小时候就生活在这样一个阴影当中。
        喻:六十年代出生的这批人没有当过红卫兵,没有插过队,也就是说没有那么多辛酸史,其实,这批人有点不着调,所以,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空间,而不像“85新潮”那批人,有很强的历史责任感。

        杨:无论多大的责任,最后落实的都还是人。以往我们谈理想总觉得跟人没什么关系,这是一个误区。其实,只要我们把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整合起来看,我们就会发现这个连接点会很有意思,也就是说八十年代活跃的“知青”那一代人揭起了一个锅盖,而九十年代活跃的六十年代出生这一代人则提供了内容。如果我们把这一段历史放在一个更大的时空背景下,就更能看清楚一些东西,也更能沉淀下一些东西。
        喻:是的,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够沉淀下来,慢慢离开那些浮躁的东西,慢慢地往深处里做。

        杨:这种需要沉淀的心态会不会跟你快人到中年了有关?
        喻:当然有关,革命也革不动了,就自然会沉淀下来。开始我说的六十年代出生的这批人责任感不是很强,但到了中年以后也许会加强,而到时你说的那种史诗性的东西就有可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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