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镜中的自己”--与曾毅的对话(作者:漆澜)

        作者:核实中..2009-12-21 14:53:13 来源:网络

        漆澜(以下简称“漆”):在我记忆中,你在大学期间就比较注重绘画语言,尤其注重色彩的表现性探索,那时有没有一种明确而自觉的追求?
        曾毅(以下简称“曾”):那时最先是受“后印象派”的影响,到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受“老表现”的影响多一些,比如苏丁、柯柯斯卡,还有蒙克等。另外,对达利也很感兴趣,对毕加索“蓝色时期”的那种敏感也很着迷。那时趣味有点杂,容易受诱惑,没有太自觉理性的选择。

        漆:我记得你1993年有一批丽江的风景写生画得很好,色彩非常刺激、热烈,当时有没有明确的表现意识,或明确的趣味倾向?
        曾:当时比较懵懂,主要是凭直觉在吸收东西,转化也很快,没有固定的趣味方向,见到了喜欢的东西就想学,科科斯卡、苏丁对我早期的写生是有帮助和启发的。在丽江写生非常得劲,云南的风景和四川不同,色彩热烈,物象性格鲜明,在高原耀眼的阳光下,歪斜的老房子、老树给人一种强烈的动荡感,有一种重金属摇滚的感觉,这和苏丁的绘画太像了。那是我第一次自发的有了表现主义的冲动,那次旅行画了不少,那些写生作品应该还在重庆吧。

        漆:1996年我去过你在北碚团山堡的画室,看见你有一批静物写生,整体气质有点像蒙克早期作品,对比很强烈,笔触紧张,形态扭曲,气氛幽暗神秘。这种感觉在“八五”之前的老作品中能看到,但现在那么画的人不多了。
        曾:这些作品可惜早就不在了,大学毕业都送人了。当时受到了一些表现主义的影响,比较注意笔触、肌理,很强调形态的动荡和膨胀感,强调力量和速度。当时用刮刀比较多,很喜欢那种玩飞刀一样的爽劲。

        漆:现在你不太用刀了?
        曾:现在用得少了,但在一些细节的刻画时还偶尔用用。现在用刀的感觉跟以前也不一样了,以前是要表现那种飞动刚劲的感觉,有炫技的嫌疑。而现在有刀是想丰富一下语言,同时找到一种明确的规定性。在大片的书写中一刀下去,切中要害,显得耀眼醒目。我现在书写性多一点,或许是趣味和性格也不一样了,更喜欢用笔,喜欢那种在弹性中带出的力量感。

        漆:其实我觉得,刀的表现性格更多是苏派语言的,当年同学们喜欢这个东西,可能还是跟四川老前辈的油画语言趣味有关系。不过,语言乃至形态还是跟兴趣点的转移而发生变化的。我一直认为直接写生非常重要,你在2002年至2006年期间在苏州做了大量写生,你怎样看这些写生作品?
        曾:我一直认为我是在画画,而不是搞观念艺术。尽管现在有很多人在画画,但实际上会画画的人已经不多了,更多号称画画人的其实是在画布上做观念游戏。写生很重要,带着观念去写生更重要。你可以在写生中找到与你直觉最靠近的对象,并找到与对象最贴切的表现语言。在户外的环境里,人和风景,人与画面之间的关系变得灵动起来,许多鲜活的东西会不断涌现,对象、语言、观念完全进入了一个无限开放的空间,这里面多了互动和许多不确定性,可以不断的尝试新的表达方式。这有点像做音乐的,在录音棚里的感觉和在现场演唱会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

        漆:在2002到2005年,你创作了一批小幅抽象作品,谈谈大致感觉,比如符号的来源,兴奋点何在?在这些作品中,有部分作品具有一定的日记性质,我非常喜欢里面的几张,有点文人画的味道,但画得很美,形态很幽默,场景也很荒诞、无聊。
        曾:那是在比较放松的状态下画的,主要记录一些转瞬即逝的感觉。同时,我也想通过这种比较自由、放松的状态来对一些表现技法、作品形态做一些尝试。尽管场景有些荒诞、无聊,但还真实,其实就是我当时的生活状况。那时成天就逛园子,看书,画画,养狗和骑马,打游戏,玩CS——很快乐、悠闲的两三年。

        漆:你那时对莫迪里阿尼、夏加尔也很感兴趣,而夏加尔具有超现实、梦幻意味的作品对你有些影响。
        曾:我的状态比较不稳定,有时喜欢夏加尔的率真、浪漫的东西,有时又喜欢苏丁的强悍和热烈,有时又喜欢贾可梅蒂的孤独感——我画抽象作品时偶尔会想到贾可梅蒂,尽管我拒绝他,但他会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站在一边看着我,这种影响是下意识的,喜欢谁肯定是有那么一点影子的。人都会有很多不同的体验,艺术家可能更多,我不太愿意一辈子就表达那么一两种感觉。

        漆:在苏州写生作品中(包括2003、2004年的创作里),质地和形态都有一定的文人写意的倾向,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
        曾:这可能跟苏州这个城市的文化场景有关吧。在苏州我感觉时常是在和古人对话,画中有意无意就会有些文人趣味。如果呆在四川就不大会有这样的文化感受。每个地方有不同的文化场景,刺激来源也会很不一样,感受和兴奋点也会大相径庭。画家毕竟是的地域文化生态的细胞,再超脱也无法摆脱环境的侵蚀和影响。但是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你自己那个“通道”很重要,真诚地面对这个环境并找到最贴切的表现“通道”——这本身就是艺术,而不是其他的。想象一下,在艺圃或狮子林的园子里喝着茶,忽然想到当代艺术的事情,这简直就是“游园惊梦”——这就是我身处的现实,感受真切,但近似幻觉。

        漆:对头,在古典园林里遭遇当代艺术,真是一出绝妙的、名副其实的《游园惊梦》了!别人没这感觉,你在苏州生活这么久,感受一定非常深刻的。到苏州以后,你似乎对古代文人的生活状态比较迷恋了?
        曾:我对那些历史上的天才的缅怀不是出于崇拜或迷恋,而是出于平等,出于设身处地的感受,走近他们是为了看清自己,而看清了自己,他们其实离我并不遥远。

        漆:你对历史和现实的兴趣是平等的,但有没有考虑价值、选择问题?你觉得这种古典文化趣向与今天的现实能兼容吗?
        曾:可以兼容的。我经常去唐寅墓,在他坟前坐坐,烧上三支香烟给他——我并没觉得我跟他有什么不同,同样是画家,都是同行,我佩服他的技艺和才情,他有他的“通道”,我的“通道”在哪儿,我经常问自己。唐寅的“通道”是艰难地追问出来的,我也一样。对待历史,我没有时间隔阂,我虽然不能还原历史真实,但能还原敏感,这就找到了历史;对待现实,我不是批判,因为我不是社会学家,没有批判和仲裁的权利,但我有感受和表现的自由。

        漆:你有一批画古藤的作品就很好,形态和质感都处理得不错,有原形吗?
        曾:有原形,是苏州园林里的老藤,到苏州很多古典园子里逛常会看到,骨骼苍劲有力,线条跳跃动荡,有一种放射感和紧张感,那是大自然的雕塑杰作。以前看到徐渭画的藤,水墨淋漓的,材料感和形态感浑然一体,很喜欢,我也想在画布上试试,想找到不一样的感觉。或许徐渭看到的藤是线条,而我看到的藤是体量感和触感,是雕塑。我是一个没有明确历史时间概念的人,对我来说许多古代的东西也是很当代的东西。

        漆:传统资源是广泛的,多样的,也是新陈代谢的。到今天,我们不得不承认,过去文人的很多东西,包括他们的审美趣味已经死亡,或者在今天的生活中已经很难找到对接的通道了,喜欢可能是一种障碍、负担。“无知者无畏”,这话本是贬义的,但在今天,当我们面临当代与传统的“不可通约”时,对传统的无知或许更有勇气面对今天和未来?
        曾:“无知者无畏”,说得好!但我或许还不至于属于这类。尽管我不是国画出生,仅用自己一种直觉去吸收那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是,我与那些古代文人的审美趣味和精神是一致的,当然,性格有明显的差异。

        漆:或许可以这样说,你是在古代文人的作品中找灵感和自由,而那些专业的国画家可能都是在他们作品中寻找秩序和规定?
        曾:是的,因此,我比那些专业的国画家要自由轻松得多,也不会有他们那种出于惯性的文化谱系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这种意识其实对艺术创造是有害的。

        漆:你在2006年的抽象作品中,表现重庆的地方比较多,有些作品甚至有明确的叙事内容。我认为这些作品画得很质朴,你是怎样处理符号和叙事的关系的?
        曾:那段时间,家乡的灾难事故较多。客居他乡但根还在故土,很自然会在作品里表现一些故乡的东西,但绘画语言和符号比较抽离现实,这或许有助于一种复杂、沉重的情绪的宣泄。至于符号和叙事关系的转化,当时倒真没过多的去考虑,更多地是以一种类似于诗歌和散文的方式,比较意识流地进行创作。尽管采用的是抽象符号,但感受是具体而明确的。对我来说,那些发生在家乡的灾难刻骨铭心,一点不抽象。

        漆:其实也不是纯粹的抽象,那更像文人画的简略和随意——我觉得,当代人的生活经验要丰富多元得多,感受也要复杂得多,信息、外界刺激也要频繁得多,因此艺术的表现手段、题材的选择也要松动自由得多——有了感受才有体裁和形态,而不是根据形态去找感觉!很要紧,这一点太要紧了!
        曾:是的,题材和形式有时是自然而然地出来的,而且不是固守某一种表达方式,因此,我允许别人对我的画的风格和形态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判断,但我珍惜自己的感受和表达自由,今天可以抽象,明天可以写意,后天说不定可以写实。

        漆:你早期作品比较强调光感,近作好像把光的因素退化了,是为了强调结构,或是为了强调书写的力量感?还是想追求某种平面意味?
        曾:大学期间的作品较写实一些,比较注意光影描绘。从1999年以后直到现在,我在形态和场景的处理上更主观,比较强调结构和形式感。

        漆:其实你对光是很敏感的,放弃了光感很可惜。
        曾:是的,我以前很喜欢。但近期我的心情和感受比较灰色,就想在灰、暗调子中把我想到的东西传导得深一点,远一点,幽暗一点,隐晦一点,尽量靠近我的直觉。

        漆:光是很重要的修辞手段,关键看你如何转化运用。我看过苏丁的原作,那种在笔触中扭曲、跳跃的光线就表现得非常有力量感。这样的光线已经不是单纯的空间关系的暗示了,而是一种非常强劲、纯粹的形态语言了,很高明!
        曾:是的,苏丁对光的锤炼比任何“后印象”和“老表现”都更高明,他的光是厚厚的、堆积出来的、实实在在的光——是像雕塑一样有分量的光,很难!

        漆:书写和塑造很难平衡,强调书写会消解你的塑造感吗?
        曾:我把光影祛除掉,让物象压缩在平面结构中,更有一种突兀和紧张的幻觉。这并不是因为我对塑造的兴趣衰减了,相反,在平面结构中让物象本身的形式意味充分显现出来,这是更有难度的塑造。

        漆:让语言艰难一点,为难自己应该是好事情。
        曾:是啊,激情是被压迫和积聚出来的,轻飘飘的、急火火的想释放也释放不出来。语言太流畅,油腔滑调、炫耀才情,容易把绘画当成了表演。画画是做减法,去掉一些浮华和矫情,披沙炼金,真实的东西才能呈现。流畅、舒适的东西要少,放弃一些优美愉悦的色彩,眼睛不是取悦或欺骗的对象。

        漆:我觉得,与你早期作品相比,2008年的新作有一些显著的转变。首先是书写转向了书写与塑造相结合,注重物象的提炼和刻画;其次,主题感也比以前的明确、清晰了,作品完整性更高了;再就是色彩的刺激性有些许收敛,调子倾向于冷静克制。这是一个明显的进步吧,接下来你有怎样的打算?时下那些普遍受关注的风格、主题和趣味难道没有给你一点的触动或影响吗?
        曾:2007年底至今这批东西算是一个新的开始,接下来我会更加彻底地回到绘画的本质属性上来,题材和形态的位置会次要一些,重点放在画面的流动性和偶然性上,去找寻一种更内在,更接近精神层面的表达方式,我在乎的是在实践中是否靠近了我的直觉,是否能更质朴和直接的把我的感动传达出来——为自己画画,而不是为了观看而表演。我现在的状态还行,没有商业和“串联”活动的干扰,我更超脱。相比那些已经在市场上火起来的年轻艺术家,我还一无所有,但我很珍惜这种一无所有的状态,换个角度来看,我正因为一无所有而无所不有。如果我已经被大家认定为某种风格、某个主题乃至某种性格了,我其实就失去了太多的自由。我非常珍惜这种一无所有的感觉,现在还经常听崔健那首老歌,每次听都很感动,尽管摇滚已经遥远地滚了,但我还留在原地,站在画布面前,我很幸运、充实。

        漆:你觉得你的作品有明确的反美学倾向吗?这种趣味趋向在70后画家中比较普遍。
        曾:有一些吧,但不是特别明显、特别夸张的那种,我没有刻意强调这种倾向,刻意的“反”其实会显得矫情、虚假。

        漆:任何审美潮流里面都有真实的东西,那是因为我们面临共同的现实环境,有共同的现实直觉。当然,任何审美潮流里面也有夸张甚至虚假的东西——当你面对现实生活,美学趣味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你能不能敏感,能不能把你的现实感觉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
        曾:是的。在唯美与反美学之间,我觉得没有障碍——残酷中的唯美比任何残酷都残酷。我重视自己的感觉,还记得窦唯的《感觉时刻》:“总要提出许多问题,面对镜中的自己。翻来覆去的解说,说来说去在罗嗦。不想知道是为什么,不想知道对与错……”我画画就这感觉,太对头了!

        漆:与你的早期作品相比,新作品更强调形态的完整性,是否比较注重观看效果了?
        曾:对目前的东西我并不十分满意,甜美了一点,也太完整和明确了点,我更喜欢模糊、不确定,甚至是生涩。现在的东西太像一张画了,少了很多可能性,这是下一阶段要解决的问题。我非常明白,视觉的愉悦真不是什么好事情。新生代画家往往没处理好这个问题,他们一方面强调观念的挑战或挑衅性,显示出一种反常规、反美学的姿态,但同时在语言形态上又在迎合大众的通俗趣味。这种潜在的表达策略——所谓的“反语言”——成了绘画在市场与学术之间骑墙的借口,比较虚假。

        漆:目前的新作有没有比较统一的主题倾向?或某种比较明确的表现兴奋点?
        曾:2007年以前的作品基本是信马由缰的跟着感觉走,基本没有统一的主题倾向,但整个创作过程的情绪却是基本一致的,都有一种低沉、失落、颓败和伤逝的情绪以及对生死等问题的一种追问。从2006年到2008年,家乡的灾难和悲剧相继发生,井喷、洪水、地震,这些不幸事件很自然会折射到我的作品里,从而奠定了我新作品的基调。故乡情结是无法逃避的,不管你走得多远——我无法为乡亲分担他们的痛苦,只能在作品中去将心中的隐痛释放、解脱出来。因此,那些所谓的主题性的东西就不那么重要了,我更在乎情感的真诚和真实。也许接下来的东西会轻松一些吧,我也不想一直在过分沉重的气氛里呆得太久。目前考虑的形态问题比较多,修辞啊,色彩啊,图形啊,不外是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

        漆:对于美术史是老生常谈,但对于你,那些老问题可能恰恰都是必须解决的新问题?
        曾:是这样,有些追问是必须有所交代和了然之后才能去到下一站的。

        漆:你是根据兴奋点去找表达方式,而不是根据主题去找感觉?
        曾:有了爱情才有婚姻,而不是因为有了婚姻才有爱情。先入为主,直奔主题会让你看似深刻而实际麻木不仁。如果在主题与兴奋点之间选择,我更看重兴奋点,它直接、敏感,比主题——所谓的深度和系统性更有价值。打个比方,痒这种感觉大家都知道,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了吧。我以前看钱锺书《围城》里写那几个酸文人的痒劲就非常新鲜。他们看见了旅店邋遢老板娘“叉着五根香肠似的大手指”在为女儿抓虱子。只见她在小姑娘的乱发里一阵摸索,抓下来一个就让小姑娘摊开手掌受着,小姑伸着弯曲的小指头数着:“一、二、六、八、十……”哇!看得那群哥们“一处痒了起来,两处痒了起来,心窝里奇痒,新鲜而明确的痒了起来”——写得太好了!这痒可不是老生常谈的痒了,真是“新鲜而明确”——我画画就是要去找这种“新鲜而明确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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