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焰访谈录》

        作者:核实中..2010-01-06 11:05:53 来源:网络

        《毛焰访谈录》第一部分第四章
        回到绘画、工作、画展

        韩东:你的画可以用一个概念来形容,就是静止。你的画越来越静,这种静给人以非常深远的感觉。
        毛焰:这也是相对五六年前或者十年前的阶段来说的。那一时期我还在适应各种不同的变化,在寻求一种认同。你获得认同的多少可以直接用来证明和加强自己的能力,证明你是不是具有一种所谓的个人力量。当时——也许和年龄有关,我对变化的基本反应就是亢奋,甚至反应得过度了。比如画面上出现了一些神经质的东西,语言上追求尽量丰富的表现力。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我希望画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局部都充满表情。我觉得所有的感官都需要得到完全的开放。那一阶段我充满了强烈的感知欲,对事物习惯做出快速的判断。我认为判断得是否客观或成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具有第一反应。
        韩东:现在呢?
        毛焰:相对于现在,当时的状态,包括作为人的状态,也都是一样的,比较尖刻。实际上那种理想化是很单一的,也比较偏执狂、比较自我。
        韩东:看你的画,有一种感觉就是不断地放弃,越来越收缩。你放弃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你具有的能力、表现力甚至形象。画面上的形象越来越后退了。本来就是画肖像画人的脸,略去了身体、衣饰这些部分,现在就是这张脸也在消隐。色彩也是这样,越来越单调,越来越灰。从整体的轨迹看,我以为这种放弃就是你的动向,但不是那种具有表现欲的、躁动不宁的、往外凸的动向。感觉上是往深处去了。它不是没在动,是在动,在运动,但这种运动和现在那些画画的都不一样。他们的动向是相反的,有的往东跑,有的往西跑,总之是在突围。你不止是待在那儿不动,并且在不断地削弱自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自觉的。如果是不自觉的,我觉得就更可怕。一种整体上的理解力使你达到了这一点,确实非常可怕。
        毛焰:奥修讲过一个故事,河流的故事。一条河流流经沙漠,想要穿越过去,这怎么可能呢?穿越沙漠你就不存在了,就完蛋了。后来风告诉它要学会信任,然后把它带到了空中,变成了云。到达沙漠的另一端,再变成雨,降落下来。
        韩东:你的动向的确与众不同,不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那种。
        毛焰:我从不披荆斩棘。
        韩东:是这样。你的画的确不合适宜、非常特别,和现在的大背景几乎毫无关系。在目前的环境里中,从成功的角度说,你的动向无异于自掘坟墓。但为什么每次画展人家都要叫上你呢?我很纳闷。
        毛焰:就因为我和别人不同啊。他们是有策略的,有针对性的,而我没有。
        韩东:你是说策展人、经济人有策略性、针对性?
        毛焰:是呀。
        韩东:而你没有策略性,没有针对性,因为他们有才带你玩?
        毛焰:我想是这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运动量很小的人。在此之前,我无疑是处在一堆人里面,大家都朝着一个目标跑,比谁跑得快,谁更有耐力。我曾经极其渴望学到有关绘画的所有东西,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这是徒劳的。越接近某种现实成果时,我越觉得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能无所不为。虽然,我有过接近目标的强烈快感。到后来我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到。这不是当代艺术给我的概念,是我安静地面对古典作品时才发生的,某种东西越来越坚定。让我触动最大的是德拉克洛瓦。
        韩东:你95年画过一张画,叫《青年郭力》,附标题是“缅怀德拉克洛瓦”。
        毛焰:是。中国当代艺术处在一个大的转型期,力图和国际接轨、进入西方当代艺术的大框架中,对我这样具有古典情结的人来说应该是一种否定。
        韩东:那么在世界范围内,平行的、共时的,有没有像你这种方向的画家——不说那些已故的大师?
        毛焰:我不太了解,但肯定有。因为即使是在当代艺术的框架下,也不完全是和古典传统的断裂。
        韩东:理论上是这样。但我觉得某种同志、同仁的存在,某种精神上的支援挺重要的。有没有什么人的存在让你觉得不那么孤独,对自己的做法更加坚定了?
        毛焰:具体的人似乎没有,但我从来没有孤独的感觉。我几乎每个阶段的作品都能得到不同朋友的赞扬,但这些朋友的处境、职业和类型都不相同。
        韩东:比如我写东西,朋友喜欢读你的东西就是一种肯定。这种相互肯定很重要。人年轻的时候总要寻求整体的一致、认同。我的问题是,在你那儿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觉得奇怪。
        毛焰:画画圈子里我的朋友非常多,不同年龄、背景的朋友都有。我总是处在被人关注当中,到现在也有许多人在关心我。我觉得道理讲不通的时候道理就不重要了,如果你想讲对象并不重要。画画的朋友可以转化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朋友,不谈艺术的朋友。在艺术上包括个人的生活方式上,我已经失去了向别人灌输什么或者被别人灌输什么的兴趣。
        韩东:有过那样的阶段吧?
        毛焰:我经历的那种教育就是所有的人都在告诉你应该做什么,都很有道理,很有说服力。但我以为社会只要提供给每个人一个相对平等和基本的学习机会,并不需要强迫的教育。你可以依赖本性甚至遗传做自己想做的事。事情的价值、大小,我们可以用社会意义来衡量,也可以与它毫不相干。一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做的人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价值,他完全可以做或者不做某些事情。为什么我们要去做一些很一致的事情呢?这比较无聊。比如在艺术上,所有的人都在讲空间,讲大,讲激烈,讲力量,讲震撼。像八五、八六年那个阶段,大家都在讲深度、关怀、张力,现在在讲时效、效果。我和这些可以完全没有关系,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韩东:谈到生活与艺术的关系问题,生活中你对声色世界是满怀兴趣的,生性也比较多动。从一致的观点上看,你的画和你的状态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那么直接。像杜尚那样做作品,那样生活,就很直接。你好像是为了一种平衡,也就是说你有多激烈你的画就有多安静。
        毛焰:我说过,我喜欢生活在两极,在两极来回摆动。很多人都会因为自己的艺术越来越接近生活而感到塌实。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理由认为艺术和生活完全是一回事。不少人悟到了这一点。他们悟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好就意味着他们的艺术越来越辉煌、值钱,反过来又意味着生活的富贵程度,证明了他们的价值。
        韩东:像杜尚那样低消费的生活与艺术一致是很困难的。
        毛焰:是,这种一致和现在艺术家的一致不是一回事。就我个人而言,从小画画,很少有什么生活的乐趣——尽管我比较爱玩,也很淘气。我所有珍贵的东西都是绘画给我的,而不是我在现实中获得的什么。当我一个人面对画布的时候是非常自然和平静的。你再躁动,到了极致,也是平静的,因为你不触及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触及你。
        韩东: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呢?
        毛焰:现实中我讨厌无趣的人。我觉得应该给大家带来乐趣,也应该和朋友们一起闯荡声色世界。平时玩的时候,十次出门有八次我是内心不情愿的,十次吃烧鸡公有八次我不饿。我只是觉得快乐应该延续,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这样大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了,睡觉或者平静地做自己的事。
        韩东:昨天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段话,大致的意思是:人的行动,完全纯洁的行动是由外力左右的,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冲动或者愿望。
        毛焰:也许是这样。在与人交往过程中,多数人处于真空状态,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作为朋友,你可以向他提出建议,这些建议没准就符合他的潜在愿望。如果这些愿望又能得到实现的话,我觉得是非常令人快乐的。在生活中我们做事很多是由于别人的引导,而不是出自自己的想法。
        ******
        韩东:在生活中碰到一些问题,情绪不好,画画会不会受到影响呢?
        毛焰:会的。如果有些事不能得到解决,我就没办法安静画画。
        韩东:那么高兴的时候呢,画画会不会受影响?
        毛焰:非常高兴的时候我也不怎么画画。任何对我影响严重的事,不管是糟糕的或者是令人高兴的,都对我画画有干扰。
        韩东:你很敏感呀。
        毛焰:画画在很多时候并不是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它可以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我不会因为生活影响了我画画而太难过。
        韩东:并不是所有画画的都是这样。
        毛焰:很多人处在一种非常机械的境地,为了他的艺术非常机械地每天工作8小时或者十小时。
        韩东:你的画多大程度上会受到偶然因素的影响?比如我写小说,一个段落如果今天不写,明天接着写,面貌肯定不一样。画画是不是也这样,今天或者明天画会有所不同?
        毛焰:完全是。实际上作品最后完成在细节上并不符合你最初的想象。但细节上的不同不足以影响作品的整体构想。
        韩东:你信赖这种偶然性的参与吗?
        毛焰:非常信赖。中断,或者停滞,我觉得都非常重要,非常珍贵。
        韩东:随时可以离开,随时可以回来?
        毛焰:是。毕竟有职业素养嘛,既然你可以随时离开,那就可以随时回来。
        韩东:当你画得兴起的时候,被什么事打断了,不觉得可惜吗?会不会有错过的感觉——我现在不画,明天这个状态就没有了?
        毛焰:我画得很顺利的时候,如果有一件什么事来了,这件事又是我非常乐意做的,或者不得不做的,我会非常果断地离开。
        韩东:心里不惦记吗?
        毛焰:会的。现在的情况有所改变。总是会有一些人来找我,现在我也会找些借口继续画画。如果是我不想见的人,他来了,我心里在骂,但还是得很礼貌地接待他。
        韩东:同时还继续画画?
        毛焰:是的,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韩东:你的心理素质也真够好的,要是我就不行。
        毛焰:比如每个星期天,有一个学生固定到我家来,他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看看画册,看看书,看我画画。有时候我能接受。如果我的状态不好就会迁怒于他。其实他挺安静。我也没有告诉他我想一个人待着,我会让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他全然不知。我心里感到非常愤怒。这种愤怒不能由他负责,因为我没有对他说。我愤怒,焦躁不安,到处乱走,直到他走了以后,我会面临另一种空虚。因为没有对抗性了。很有意思。
        韩东:有时候你参加展览,画没有画完就送去了,完了再拿回来继续画。有这样的事吗?
        毛焰:虽然没画完,但已经足以展出了。那些极其隐秘的、细微的东西虽然没有完全呈现在画面中,但作品的基调甚至细节已经相当完整了。展览说到底是公共性的。剩下的不为人知、难以察觉的精微部分我觉得应该是我在画室里慢慢享用的。
        韩东:你的画有没有明确的结束,不再画了?
        毛焰:没有。
        韩东:任何一幅画都没有?
        毛焰:即使永远都不可能再画了,我觉得也没有明确的结束。因为所有的画里都会留有遗憾,我解决不了,只有任凭遗憾延续下去。
        韩东:你这是在过瘾。有没有这样的情况,继续画了多次后,原来的那种感觉反倒失去了?
        毛焰:这种情况很少。其实我现在很难把一张画画失败。我要把画画得糟糕,有多难啊[笑]!
        韩东:我也觉得不太容易。我看过一些评论你的文章,对你的技术赞赏备至。同时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你粗糙一些会更好。一张画你反复地画,会不会有失去那种原始的粗糙的力量?
        毛焰:本质上我不喜欢粗糙,所以我不允许作品中有任何粗糙的地方。
        韩东:你的画有些是正在画的,有些已经完成但仍然可以继续画。你有同时画几张画的习惯吗?
        毛焰:没有。会同时开几张画的稿子,但具体画的时候还是一张张的来。这不重要,只是个习惯问题。如果有足够大的空间的话我完全可以同时画一批画,这种方式也挺好。
        韩东:你把一些画拿回来再画的时候,是盯着一张画再画?还是同时并行?
        毛焰:视情况而定。有时候会停下正在画的东西。我会觉得把没有完成的画完成比画新的画更重要。
        韩东:你的注意力在一张画上停留的时间是多少?大概在一张画上是多长时间?
        毛焰:一张画结束或者没有结束,我的注意力都有可能转移。
        韩东:这种转移是什么引起的?是在画目前这张画时碰到了困难?还是将要画的画吸引了你?
        毛焰:通常是新的作品吸引了我,因为它的可能性是不确定的。我比较喜欢过很多年后回头看自己当初的作品。我不习惯盯着一张画的时间太长,没有那样的耐心。而且时间越长,你会发现其中的遗憾越多,这对下面要画的东西造成了影响和压力,人会变得紧张和神经质。
        韩东:一张画你不再动它,客观上是把它卖掉以后?
        毛焰:客观上是我签名以后。
        韩东:从开稿到签名的时间有多长?
        毛焰:一般来说我签名是在一张画一拖再拖我无法忍受的情况下。
        韩东:这是自己的原因,还是外部的原因?
        毛焰:都有。这件事非常微妙。有时从我的角度说一张画并没有完成,但有人急不可奈地在等,我受不了这种等待就会签名把画卖掉。但我会对他们说:这张画我保留修改的权利,某些地方以后有机会我还要再动动。
        韩东:他们愿意吗?
        毛焰:当然愿意,求之不得呢。
        韩东:你画一张画持续时间最长的有多久?
        毛焰:将近一年半,从开稿到结束一年半。那是当时手上比较大的一张画,断断续续、磨磨蹭蹭的。那时候我没有任何展览的压力。
        韩东:一年半都在画这一张画?
        毛焰:当然不是,也在画别的东西。
        韩东:画了改,改了再画?
        毛焰:不是,是开稿到签名。
        韩东:上次到你家看到一张画,你说签名不满意。签名也是作品的一个部分吗?
        毛焰:是。
        韩东:那么签名你改不改呢?
        毛焰:签名通常都要签一两次,我不愿意名签得很难看。不能改了我没办法,能改的情况下我会尽量签得舒服一些。
        韩东:你用的油画棒画画,好像是去年开始的?
        毛焰:前年,或者是大前年,至少是前年。
        韩东:起因好像是参加一个展览的时间不够了。
        毛焰:对,是策展人的建议,他觉得油画棒这玩意儿很有意思。我觉得在一个月之内可以完成一定数量。后来我居然画了不少,并且效果挺不错。
        韩东:油画棒和你在画布上画画相比更节约时间?
        毛焰:最开始我不怎么负责任,随便画画而已。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它完全是我的作品,是我作品的一部分,我觉得它的空间挺大的。不仅是从时间上考虑,从绘画的感觉上说,使用油画棒使我的绘画丰富了不少,多出了一个侧面。
        韩东:你在画布上画和用油画棒画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毛焰:画油画的感觉更加过瘾,更加浓厚,过程更加集中。相对来说油画棒比较轻松。如果说油画像一杯浓咖啡的话,油画棒就像喝一杯清茶,很惬意,而且还挺有效果的。
        韩东:就像我写长篇,有空也写几首诗。
        毛焰:恩。油画像婚姻,用油画棒画像艳遇。
        ******
        韩东:一般你什么时间画画?
        毛焰:一年之内我要完成哪些作品,通常有一个概念,但在具体画画时间上没有刻意的安排,想画就画。这些年我频繁地参加一些展览,也确实感到疲于应付,经常感觉到展览的压力。有时候我会推掉一些展览。
        韩东:为展览而画画?
        毛焰:尽管我现在画得很少,但仍然觉得为展览去画画是一件备受折磨的事。当然出于商业考虑去画就更令人窒息了。画画应该是自己的事。面对展览、收藏的机会,时间又很紧急的话,我的办法就是能拖就拖。
        韩东:我觉得展览、收藏这种事对你还是挺重要的。辛格讲过:好马也需要鞭挞。如果完全没有压力和制约,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但那些作品就不会出现在世界上了。
        毛焰:一般人做事情都有他的理由。有人为了钱,有人为了展览,有人为了更大的目标,这都没有问题。我画画常常感到缺乏的正是理由。在某个限定的时间内、为某个具体的目标去画画我很难习惯。正因为我做不到,所以非常羡慕那些做事有明确目标的人,特别是具体的目标。比如巴尔扎克,写书就是为了还债,为了过上奢华的生活。他要过奢华的生活,所以欠了很多债,只有通过写书赚钱才能抵债。当然巴尔扎克的写作不会那么简单。
        韩东:缺乏具体的目标那你是如何画画的?
        毛焰:我画画不过是某种职业习惯,遵循画画的规则而已。
        韩东:怎么讲?
        毛焰:我们的价值体现越来越确定了,越来越体现在时间性的具体的东西上了。从这点说,我无法认同。如果我能认同,就能获得那些我想拥有的东西,无论是名声还是物质。但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要求和看待我的绘画。我画画不是说在某一天我会得到一个具体的结果。
        韩东:越说越玄了。
        毛焰:也就是说,不管做什么我要感觉自己身处自由自在当中,哪怕是错觉,这是最最重要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有任何希望,即使这一希望是了不得的,也是我能达到的。在此前提下,我能做多少做多少,能做到什么样做什么样。我相信天意。我能做到什么样呢?这不是我想知道现在就能知道的,那是以后的事。当然,我希望自己的工作方式和效率有所改进,但还是要在我能接受的自然自发的范围内。
        韩东:设想一下,展览、收藏这些压力都解除以后你就这么画,会怎么样?
        毛焰:难以想像,因为压力没有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突然获得巨大的财富,而不再需要通过艺术、通过绘画获得相应的生存权利,我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
        韩东:在你参加的展览里,你觉得比较有意义的是哪一次?
        毛焰:我不愿意以所谓的意义来衡量我参加的展览。从这点上说,所有的展览都不重要。就画家的生存而言,展览当然是非常重要的,我的态度是顺其自然,因为不是我选择展览。现在展览的机制越来越复杂了,越来越带有某种强制性。作为个人你无法控制很多东西。一些艺术家为了参展必须做许多画画以外的事,这也是当代艺术的一个奇特的景观。艺术家完成作品可能只需要几天的时间,但他得花几年去争取一次展览的机会。现在的艺术家很遭罪,因为艺术的主角不再是艺术家,而变成了艺术圈里的权势人物。
        韩东:策展人?
        毛焰:是,策展人、经纪人。现在的艺术家很苦,但也是他们自找的,是相互适应的结果。我比较欣赏一些人,他们永远和策展人搞不好关系。他们可能会失去很多次展览的机会,但仍然无所谓,因为作品已经在那儿了。在自我的意识里完成作品是最重要的,哪怕不做出来。
        韩东:有这样的人吗?
        毛焰:有,极端的如杜尚,他生前只办过三次个展。
        韩东:我看你的年表,你的个展也只有三次。
        毛焰: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次,在香港。其它的不叫个展,只能算观摩。
        韩东:什么时候的事?
        毛焰:二OOO年。
        韩东:什么机构搞的?
        毛焰:汉雅轩画廊。
        韩东:你的个人画册呢?
        毛焰:到现在还没有出。有不少朋友在等我的画册。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突然问我:“毛老师,怎么找不到你的画册呢?”我告诉他,我的画册出于一些原因一直在拖延,不过最近会有几本陆续出来。那个学生说得很有意思,他说:“毛老师,你不出是对的。现在那么多人出了那么多画册,你不出很牛逼。”他对我说;“毛老师,你能不出就不出吧。”很有意思的学生。当时让我一愣。
        韩东:你很不识时务呀,你这样的做派不多。
        毛焰:难说,识不识时务难说,没准我觉得我很识时务呢?我显然不希望自己不出画册,只是都那么搞我有些烦了。
        韩东:是这样。
        毛焰:我的确有些和自己拧着,和自己过不去,包括和画廊的关系、和策展人的关系。回头一想,在画画的圈子里还真不多见。
        韩东:你这种态度挺奇怪的。比如我写东西,很多机会我也是拒绝的,但这不是深明大义的结果。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内向,不善于和人交往。但你是一个外向的人,和人交往没问题,是什么导致你这种态度的呢?
        毛焰:也许就是我喜欢和自己拧着,和自己过不去。我不是一个没有荣誉感的人,也获得过一些荣誉。今天我也不会视荣誉为粪土,但有些荣誉就是粪土。也许它挺重要,但我无法因此违背我的习惯,违背我的基本想法。
        韩东:基本想法?是不是指理解力,你无法违背它?
        毛焰:也许。当知道一件事很差劲的时候还要去做,我说服不了自己,除非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韩东:恩,是这样。
        毛焰:有一次一个人订了我的一幅画,价格很高,已经定了。到了我这里后聊得也挺好,但后来他走了,不买了。原因很简单,他看到我这么年轻,不信任了。如果我是个老头子,那就没有问题。那家伙也是个年轻人。这种事情有很多,我已经久病成医。幸亏我没有把画卖给他。

        re:毛焰:我想是这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
        毛焰:我想是这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运动量很小的人。在此之前,我无疑是处在一堆人里面,大家都朝着一个目标跑,比谁跑得快,谁更有耐力。我曾经极其渴望学到有关绘画的所有东西,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这是徒劳的。越接近某种现实成果时,我越觉得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能无所不为。虽然,我有过接近目标的强烈快感。到后来我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到。这不是当代艺术给我的概念,是我安静地面对古典作品时才发生的,某种东西越来越坚定。让我触动最大的是德拉克洛瓦。
        他说:这不是当代艺术给我的概念,是我安静地面对古典作品时才发生的,某种东西越来越坚定。让我触动最大的是德拉克洛瓦。
        这里 某种东西是指什么 为什么是是德拉克洛瓦?孔兄 和居三兄能否从自己的理解角度说一下 呵呵~~其实问题有点无聊~~
        毛焰:比如每个星期天,有一个学生固定到我家来,他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看看画册,看看书,看我画画。有时候我能接受。如果我的状态不好就会迁怒于他。其实他挺安静。我也没有告诉他我想一个人待着,我会让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他全然不知。我心里感到非常愤怒。这种愤怒不能由他负责,因为我没有对他说。我愤怒,焦躁不安,到处乱走,直到他走了以后,我会面临另一种空虚。因为没有对抗性了。很有意思。

        这种感觉很有意思 因为我觉得和我追小姑娘可能是一种类似的状态 就是我经常去找她 也没有什么事情 她有时会觉得无所谓 有时就很介意 但她会说出来 然后僵持 然后我退却 呵呵 我不知这种持续对抗性 消失的话 她会不会也会有点空虚~~呵呵 我想~~~`
        毛焰:我经历的那种教育就是所有的人都在告诉你应该做什么,都很有道理,很有说服力。但我以为社会只要提供给每个人一个相对平等和基本的学习机会,并不需要强迫的教育。你可以依赖本性甚至遗传做自己想做的事。事情的价值、大小,我们可以用社会意义来衡量,也可以与它毫不相干。一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做的人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价值,他完全可以做或者不做某些事情。为什么我们要去做一些很一致的事情呢?这比较无聊。比如在艺术上,所有的人都在讲空间,讲大,讲激烈,讲力量,讲震撼。像八五、八六年那个阶段,大家都在讲深度、关怀、张力,现在在讲时效、效果。我和这些可以完全没有关系,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当我一个人面对画布的时候是非常自然和平静的。你再躁动,到了极致,也是平静的,因为你不触及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能触及你。
        这句话 说的感觉 很绝 躁动到了极致 没有暴力 就是平静 呵呵~`


        毛焰:我们的价值体现越来越确定了,越来越体现在时间性的具体的东西上了。从这点说,我无法认同。如果我能认同,就能获得那些我想拥有的东西,无论是名声还是物质。但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要求和看待我的绘画。我画画不是说在某一天我会得到一个具体的结果。
        韩东:越说越玄了。
        毛焰:也就是说,不管做什么我要感觉自己身处自由自在当中,哪怕是错觉,这是最最重要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有任何希望,即使这一希望是了不得的,也是我能达到的。在此前提下,我能做多少做多少,能做到什么样做什么样。我相信天意。我能做到什么样呢?这不是我想知道现在就能知道的,那是以后的事。当然,我希望自己的工作方式和效率有所改进,但还是要在我能接受的自然自发的范围内。
        韩东:设想一下,展览、收藏这些压力都解除以后你就这么画,会怎么样?
        毛焰:难以想像,因为压力没有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突然获得巨大的财富,而不再需要通过艺术、通过绘画获得相应的生存权利,我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
        2003年6月的访谈 韩东
        韩东:这次访谈主要谈朋友吧。
        毛焰:我和韩东第一次发生关系是九四年……
        韩东:不要谈我。
        毛焰:要谈。当时你并不在场,是在中国美术馆,一个展览的开幕式上,何多苓和瞿永明一起进来。他们是非常匹配的一对——你想想十年前,瞿永明当时非常漂亮。
        韩东:你是说她现在不漂亮了?
        毛焰:她一直很漂亮,越来越漂亮了。当时翟永明问:“你和南京写作的人熟不熟?”我说有几个很熟。瞿永明就问:“韩东你认不认识?”那是我第一次和你发生关系。
        韩东:我和你第一次发生关系是九五年,王寅来南京拍电视,拍一档文化节目。他打电话给我,说写小说的拍苏童,写诗的拍我,画画的拍毛焰。我问王寅:“毛焰是谁?”他似乎很生气,就像我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说:“毛焰你都不认识?你真不认识还是装的?”我说:“他是谁啊?”王寅说是画画的。我确实和南京画画的没有往来。
        毛焰:你不是认识任辉吗?
        韩东:任辉那时候写诗,后来才开始画画。你是哪一年来南京的?
        毛焰:九一年。我的印象中,那个时候南京搞音乐、写诗、画画的是一个圈子。
        韩东:没有的事,我和他们很少往来。有的只是认识,见过面。丁方接触过几次,我请他为《他们》设计封面。你认识鲁羊是哪一年?
        毛焰:九二、九三年的样子。
        韩东:那个时候他住水佐岗?
        毛焰:不,住在小红山。
        韩东:老鲁你是在李小山家认识的?
        毛焰:李小山那个时候还住在筒子楼里,鲁羊往他家房子里一站,感觉是顶天立地,他的体重在那里。
        韩东:那个时候他不胖。
        毛焰:不胖,但是很壮,穿着白裤子,布鞋。
        韩东:老鲁说他年轻的时候腰只有一尺八,你相信吗?
        毛焰:他那时候给我的感觉就是很认真,不像有些人,刚认识的时候嘻嘻哈哈的,或者故作矜持、装深沉。老鲁很认真,我喜欢,所以一下子就熟悉了。再一聊又很投机。那时候他的状态也好,写东西非常投入,生活上也是比较平稳的一段时期。有时我跑到他那儿听他弹古琴。那个时候鲁羊不管做什么,写诗也好,弹琴也好,都很平和,不见火气。有一次我终于听出古琴的感觉来了。我在他那儿听着听着,不禁睡着了。我打了一个盹,突然醒过来,觉得哎哟,好啊,很舒服。我觉得古琴的最大魅力就是催眠。
        韩东:他那时候没事就到南艺去,经常去你的画室坐坐。
        毛焰:我现在想起来老鲁那时候住的房子又小又破,进去以后黑乎乎的。不过大家也都差不多。我那时候住的房子也是南艺最差的,小平房,简直就是贫民窟,不像现在。
        韩东:改天换地了。
        毛焰:那时候这帮人全都住的是贫民窟,也就是七八年前的事。
        韩东:现在不同了,房车女人都有了。
        毛焰:那时候绝对有意思。
        韩东:那时候还年轻。
        毛焰:那时候什么都没有,连成就感都没有,但就是觉得自己很牛逼。一种很简单、很单纯的生活。
        韩东:一种艺术青年的感觉。
        毛焰:那时候不觉得画画和你的生活有太大的关系,比如我画的东西是要拿到国外去参加展览的。画画和生活没有太大的关系,和你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只和画画的过程有关系。画完以后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后来朱文住到清江花苑,就和我们离得比较近了。
        韩东:他好像是第一个买房子的。
        毛焰:是。前两年朱文去北京拍电影,他穿了一双大头皮鞋,临出门前说:“我现在又一无所有了,就像一个艺术青年。”
        韩东:这感觉好,艺术青年的感觉好。
        毛焰:去北京以前,朱文在写作上已经很有成就了。
        韩东:是。
        毛焰: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他什么都会有的。
        韩东:是。
        毛焰:他勇于放弃。很多人的放弃都是被迫的,没市场了,没人要了,只好放弃,改弦更张。你说风头正健,在一条道上跑得正欢……
        韩东:恩,的确不容易。
        毛焰:当然啦,那些坚持的人情况也各不相同。在寂寞下的坚持和维持自己的名声是两回事。
        韩东:是的,不能笼统地谈论坚持和放弃。
        毛焰:我觉得朱文有一点好,就是他很能沉住气,不温不火,冷暖自知,有一种极佳的调节能力。
        韩东:你一来南京就和周一清成朋友了?
        毛焰:我去南艺的第一天。
        韩东:最先认识的是周一清?
        毛焰:对。当时杨春华[周一清夫人]是美术系的副主任,我去他们家,一见面老周满脸的和气,他真的是满心的高兴——来了我这么一号人。南艺很多人都说不上来,只有老周心无挂碍。而且我一来,杨春华和周一清都觉得我长得像杨春华的弟弟杨东白,气质上很像,他们自然因此就很喜欢我。周一清的形象是那种,你和他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可以做好朋友,给人一种自然的信任感。实际上他也是一个绝对热心的人。所以我经常说老周不像别人。有的人可以做得很好,老周不只是做得好,善意在他是天然的美德,根本就不需要去做。他比我大十七八岁,但交往上没有年龄上的障碍。只要是他觉得的好朋友,肯定会从里到外地对你好。老周从来不做表面功夫。
        韩东:他就没有弱点?
        毛焰:老周有许多弱点,但是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有美德的人。把他放在任何地方,任何一个城市、一所学校,特别是在画画的圈子里,这样的人都是不多的。
        韩东:恩,天生丽质。
        毛焰:周一清在生活方面对我帮助很多。我刚来南艺的时候他就对杨春华说过:“不管我们的能力怎么样,毛焰有任何事情我们一定要帮助他。”九五年我去美国,老周就借了一笔钱给我。他的生活也不是很富裕。
        韩东:但老周很会享受。
        毛焰:没错,老周是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的人。我注意到他吃饭都比别人要慢半个小时,哪怕很简单的几个菜,他吃得有滋有味的。
        韩东:性子慢。
        毛焰:慢。
        韩东:比较平和的一个人。
        毛焰:非常平和,与世无争。我后来见到他父亲,老周和他父亲很像,他太像他父亲了。他也说他父亲很会享受。这是有遗传的。
        韩东:他是一个注重生活细节的人,涉及到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要仔细品尝。
        毛焰:但是他不过分,绝对不会过分。
        韩东:这也是一种艺术人生,把生活当成艺术。
        毛焰:我到现在惟一送给朋友的一幅肖像就是给老周的。我画他,画完了就给他了。
        韩东:他的性格适合画什么样画?
        毛焰:我觉得他适合画任何画。正因为如此,他画任何东西都不会达到最高水准。因为要做到最好,只能做一件事,而在别的方面就没优势。有一些人只能画一种画,或者只能做一件事情,只能和一种人交往,只能服从一种原则。周一清我觉得他可以做任何事,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做到最好。
        韩东:没有野心。他和别人有没有过冲突?
        毛焰:偶尔也有。但他的那种冲突在我们这里真算不了什么。如果我们去杀人的话,他最多是摸人家一下。
        韩东:你见他发过脾气吗?
        毛焰:没有见过。其实他有很大的弱点,他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有很多事情都是帮朋友做的。我经常看见他在忙各种各样的事,其实这些事根本不是他想做的,费精力,耗时间,反复多少次。这种事情太多了,也得不到对等的回报。
        韩东:却不过情面。
        毛焰:就是。做这些事化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写教案、给中学生写教材、搞设计,搞插图,都是给人家帮忙。
        韩东:一直如此?
        毛焰:一直如此。还有我觉得老周很可爱。他五十岁生日那天,请了两桌朋友。还不到一小时,所有来祝寿的人都还在,他已经被人扛回去了。他不胜酒力。那天他很主动地和人家干杯,结果自己倒了,他很优雅地倒下去了。
        韩东:最后一杯是和我干的。
        毛焰:那天你在?
        韩东:我在,但迟到了。他和我干杯,我也不知道他不能喝酒,喝完以后他就趴在桌子上,后来被人架走了。
        毛焰:我觉得他是那种真正能够体会到平凡生活意味的人。所以我有几次机会离开南京,首先想到的朋友是周一清。
        韩东:他和李小山的关系也很好?
        毛焰:是,我们几个玩得最好。除了他们两家,我和其他人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周一清家可以说是我在南艺的另一个家。到他们家吃饭从来不用打招呼,随到随吃。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周一清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冰箱,拿啤酒喝。如果没有,老周也会打电话叫人送一箱酒来。我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我很幸运,很过瘾。所有一切都宽容我,哪怕我做的不对他也会觉得我对,很迁就。
        韩东:李小山和老周不同。
        毛焰:李小山一看就是个人物。
        韩东:我觉得也是。
        毛焰:关键他不正,有点歪。如果他很正的话就是个大人物,就有仕途功名什么的,就举足轻重了。就因为他有点歪,和正道不太对路,才会像现在这样亦正亦邪,充满魅力。
        韩东:他在《艺术界》上写你的那篇文章,我觉得写得非常好。
        毛焰:那是他写我写得最认真的文章。他是为做事情而做事情的人。老李有一种魅力,一种符号化的魅力、形象的魅力。不管别人对他真心或者假意,在他面前都会承认这一点。
        韩东:处惊不乱。
        毛焰:他曾经和我玩笑说,他最盼望的事就是获矛盾文学奖,然后拒绝领奖。
        韩东:他有写长篇的情结。
        毛焰:他可以写长篇,只要耐得住寂寞。老李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报喜不报忧。他做任何事情都这样,绝对报喜不报忧。
        韩东:李小山和周一清谁大?
        毛焰:周一清大。
        韩东:李小山也四十六了。
        毛焰:你和李小山一个时代的。
        韩东:把我和李小山划到一个时代去了?他是五十年代的,我和你都是六十年代的,我们是一个年代的。还是说说当年吧。
        毛焰:我第一次见李小山是在我的画室,当时他和另外几个人在一起,来看我的画。他也没直接和我说话,看了画以后他和那几个人说:“这才是真正的油画!”我听了以后心里感叹:“不愧是李小山!”
        韩东:好玩。
        毛焰:我想起另外一件事,能充分反映李小山的判断力。有一次我在画室里乱画了一张画——当时的那批画都是乱画的,很随便,画完以后我把那张画往旁边一扔,几乎把它当成垃圾了。总之我压根没有把那张画当回事儿。李小山过来一看,说:“哎哟,这张画画得好。”我当时很不耐烦,说:“李小山你不至于吧,不至于说这张画好吧?”我说是我准备扔掉的。他说:“既然如此,那你就给我吧。”我说:“那你就拿走。”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李小山就把它拿到隔壁他的办公室挂在那儿。过了两天我去他那里坐,看到那张画,越看越好。如果不是李小山那张画就被当成垃圾扔掉了。后来我死乞白赖地把那张画又要回来了。那是我那段时期里最喜欢的一幅小画。后来被《钟山》杂志的一个编辑看上了,用在杂志的封底上。李小山还专门写了一段文字,介绍这张画的来历。
        韩东:一段佳话呀。
        毛焰:老李好玩,他看我的画,有一个口头禅:“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他说他发现我只要有任何一个地方,任何细节、任何角落不满意的话就要千万百计地搞下去。他说:“其实已经很好了,但你就是还要搞。”我画画就是这样的嘛。所以他经常对我说:“差不多了,不能动了!不能动了!”有一段时间我把他的这种态度看成是对我的不负责任。李小山一直怂恿我:“毛焰,画大的,画大的。”他说:“你这样的能力应该画大画,好几个人物组合的那种。”其实我就怕他对我的期望过高。实际上我这些年的画恰恰是违背他的设想的。
        韩东:你最近的画他看了吗?
        毛焰:看了。过一段时间他就过来看我的画,有时候我也会主动叫他。
        韩东:看了以后怎么说?
        毛焰:他看了我画在纸上的那批东西,说好。
        韩东:那是画大了。
        毛焰:小,还是小。
        韩东:和你原来的尺寸比,还是大。

        re:毛焰:现在老李看我的画是一种欣赏的态度,...
        毛焰:现在老李看我的画是一种欣赏的态度,而不是从一个高度上去衡量了。他一边看一边会啧啧称奇:“哎哟,好啊好啊。”显然很喜欢。但我的画已经不能让他感到以前的那种内心激动了。他以前看我的画是激动,绝对的激动,我刻画人物的那种能力、那种生动……那个时候我画一张他激动一张。你想想,我画《小山的肖像》那张画的时候也就二十四岁。
        韩东:是啊,你说现在还有什么能让老李激动的?
        毛焰:他是不太激动了。他是以不变应万变,很少动弹,基本上待在南京。像他们那一拔的八五八六的人物,谁不像苍蝇一样地飞来飞去,满世界乱跑?你不跑就不行,就触及不到当代艺术的神经中枢了。李小山是不跑的。
        韩东:这两年他也在跑。
        毛焰:是这样,但这不是老李一个人的问题。
        韩东:那是什么问题?
        毛焰:现在批评家不行了,都在往策展人的路子上走。李小山当时在那些批评家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其他的还不是不疼不痒的问题,而且低级趣味。当时的批评家大多只能写一点为刚刚出道或者冒尖的人捧场的文章,水平只能到这一步。这应该是最初级的工作。整体的思考能力和写作力度根本就谈不上。李小山不管怎么说也是很大气的,就和骂街差不多,也没有什么理论推导、废话罗嗦,就是把响当当的观点摆在那儿。
        韩东:和骂街差不多?
        毛焰:简单明了,不管那是不是要害,但是给人的感觉是击中要害了。他说李苦禅,就四个字:东拼西凑。说李可染也就几个字。但李苦禅的要害是不是东拼西凑呢?已经不重要了。李小山给人的感觉,仿佛击中了要害。
        韩东:他对油画界有没有全盘否定?
        毛焰:没有。他也写过一本《中国艺术史》,那本书已经找不到了。九五年瞿永明何多苓来南京玩的时候,我带他们去李小山家。何多苓说:“我去合不合适?李小山好像对我的评价不是太高。”说的就是那本书。结果一去好玩得不得了,他们俩长得有点像。
        韩东:是有点像。
        毛焰: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点不自在。我觉得何多苓太牛逼了,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个份上,还有这种轻微的不自在的感觉。人到这个份上往往已经伸展自如、满不在乎了。何多苓有时会紧张,他第一见我的时候也有点。九二年我去成都,少年得意,所有的人都陪着我玩,在周春芽家,何多苓坐在楼上。那时候我们不认识,但彼此知道。其实我很崇拜他,结果只是在进门的时候和他握一下手,叫了他一声何老师,然后一个晚上没有再说一句话。真是太有意思了。何多苓年轻时候的照片和李小山很像,都很瘦,包括表情、眼神。何多苓的眼神比较敏感、平和,李小山更多的是狡黠之气,鬼里鬼气。
        韩东:表情上还是不一样。
        毛焰:李小山还有杀气,何多苓是什么气都没有。
        韩东:谈谈朱文吧。
        毛焰:朱文是所有的朋友中最让我觉得骄傲的。他的天才是逐渐显示出来的,这让我感到惊讶。他的能量惊人,我不是指在具体的事情上,比如写作、拍电影。对待所有的事他都具有一种非常难得的平衡感。朱文始终不温不火,既沉默又好玩,既生动也***挺安静的。我觉得他身上的很多东西,包括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绝对是可以满足朋友们的期待的。
        韩东:你说过希望朋友们成为明星。
        毛焰:对。朱文可以成为明星,他就是明星,天生的。为此我感到骄傲。还有就是有一段时间我和朱文是玩的搭档,什么卡丁车、足球、壁球、网球……
        韩东:你们玩得还挺多的。
        毛焰:其实那时候他做的事情已经有规模了,大家也正在接受他做的事情,但是突然之间他就放弃了。不管他后来做的事情怎么样,仅就他的选择而言大大的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从这点上说,他极端的自信。还不简单的是自信,我觉得这里面有某种智性。一些在很多人看来是很难做到的事在他是蜻蜓点水,很容易就达到了。
        韩东:聪明。
        毛焰:开始认识朱文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形象也很有意思,很舒服,他的眼神挺特别。
        韩东:狡猾。
        毛焰:就是,狡猾、聪明,但笑容又很憨厚。
        韩东:上一次我见到他觉得朱文没有以前性感了,但是比以前要朴素。以前他的光芒还是比较往外发散的,现在很内敛,感觉上他已经不需要了。光彩表面上比以前少,但越发的内力深厚。
        毛焰:我觉得他现在有点无色无味,一般人很难把握他,很难投其所好。朱文现在已经很难被搞定了。
        韩东:是的,即使是女人也很难搞定他。
        毛焰:朱文这点好。有一次我们通电话,我问他在干嘛?他说在和几个老亲戚打桌球,也就是几个老朋友。在北京,他就和他们玩。按道理说,因为工作需要,他又有那种场面上周旋的能力,应该混才对。但那些东西他完全不屑于进入,就是进入也是很有分寸的。
        韩东:现在男人、女人都很难搞定他了。
        毛焰:他很有定力。他在北京玩的有几个朋友还是我介绍的,赵半迪、托马斯。当时我在北京做展览,和朱文玩了几天,他很安心地和我待在一起,我也很安心,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韩东:他现在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但他好像已经不交朋友了,有这个感觉。
        毛焰:成大事者非朱文也。
        韩东:非朱文也?也就是成大事的不是朱文。这话有语病。
        毛焰:非朱文莫属嘛,就这个意思。
        韩东:我觉得还是把这个非去掉比较好,成大事者朱文也。
        毛焰:我觉得他没有野心,或者说野心太大,已经超出了艺术范围。
        韩东:谈谈托马斯吧,我到现在都不太了解他。你们是在南京认识的?
        毛焰:是,当时他在南京学汉语。他是一个英国朋友的朋友。
        韩东:他是哪国人?
        毛焰:卢森堡人。托马斯给我感觉就是典型的欧洲乖孩子,完全不是那种问题少年。很显然他是在欧洲很常见的那种平静的小城市长大的。而我们的童年环境实际上很险恶,危机四伏,动不动就出事,所以长大后就变得很复杂,机敏有余,在许多事情上喜欢绕来绕去。托马斯生长的环境完全不同。我在欧洲见到过许多那种平静的小镇,让你觉得一百年也不会出一件凶杀案。我认识托马斯的时候他也就二十四五岁,非常的单纯,而且很有涵养。前年我去伦敦做展览,他特地从卢森堡到英国,陪了我两天。我记得他带我在附近的一条街上闲逛,一面告诉我哪条街是哪条街,怎么走回去。他挺细心,把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做得很细心,让你得到需要的帮助。从伦敦回来后我就开始画他,一直画到现在。
        韩东:托马斯之前你画过外国人吗?
        毛焰:画过,画过棉棉带来的那个朋友荷兰人。那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我忍不住要画他。
        韩东:好像没画几张。
        毛焰:就画了两张,其中有一张特别棒。然后就是托马斯。前段时间我给托马斯打电话,告诉他他的这个系列我还要继续。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变成我的绘画观念的一个载体了。
        韩东:托马斯之前画的那个荷兰人也应该算是托马斯系列。
        毛焰:算一个前奏。我决定画托马斯也是一念之间的事,但越画越有感觉。但如果讲感觉的话,其实和对方也没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韩东:这么多年和托马斯是怎么交往的?
        毛焰:像朋友一样地交往,隔一两个月问个好。他在北京和朱文他们也玩得不错。托马斯是我这么多年来外国人中交往比较深的。我不太喜欢结交老外,没有概念,但确实也认识不少。
        韩东:那你回头一想,为什么画了他那么多张呢?
        毛焰:很多东西是在绘画过程中显露出来的。如果硬要说,我也可以找到一些东西来自圆其说,比如从形象的角度,从观念的角度。我画这个系列肯定有我充分的道理。比如说,我一直不喜欢也不愿意画那种中国特色的东西,中国符号乃至中国形象我都比较拒绝。托马斯不知不觉地符合了我的这种倾向、这种心理也未可知。
        韩东:画朋友呢?
        毛焰: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以前我也说过,我画朋友不是为了交情、友谊什么的,不是这样的。
        韩东:但事实上你画了不少朋友。
        毛焰:首先他们得愿意给我画呀,愿意被我折磨。实际上我画他们和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我做一件事情只能是我做出来的事情,但这件事又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的绘画和我之间不应该有利害关系,既不存在冲突,也谈不上什么亲密。
        韩东:还是谈托马斯。
        毛焰:我喜欢托马斯还有一点,他有非常强的自制力。在北京我住在他那儿,也一起出去喝酒,到一定时间他就说因为工作原因要先回去睡觉,但如果我回去迟进不去的话,他就出来接我。你感觉到他非常周到。实际上我每次都回去得很晚,大摇大摆地进门,几乎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也觉得奇怪,说:“居然没有人问你。”我说:“我这个样子像韩国人或者日本人。所以没有人问我。”他住的公寓离门房很远,我在他那儿住了好几天,在进门的问题上几乎没有打搅过他。
        韩东:一次都没有?
        毛焰:我记得有一次我回去得很晚,他也睡了,下来把我接进去。完了还陪我喝了一小杯威斯忌。所有的东西他都给你安排好了,浴巾、牙膏牙刷、枕头,全都给你安排好,真的很细心。
        韩东:上面谈到的朋友你基本上都画过,只有朱文没有画过。
        毛焰:没错。将来可能会画他,要等他老了以后。
        韩东:现在他不入毛焰的画。托马斯多大?
        毛焰:二十七八岁。
        韩东:胖吗?
        毛焰:不胖,高高壮壮的。
        韩东:我看你的画挺胖的。
        毛焰:欧洲人嘛,他有双下巴。
        韩东:他对你画他有什么感觉?
        毛焰:他非常喜欢,喜欢我画的画。
        韩东:他对你画的画有什么议论?
        毛焰:没有。他刚刚到大使馆工作的时候,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很不好意思地说他现在经济上没有问题了,想收藏一幅我画他的肖像。我告诉他:“我会送你一张的。”还有一件事很好玩。他听说大使馆买车可以免税,其实是不行的,他也不知道。他说:“毛焰你想买一辆车吗?我帮你买,可以免税。”实际上根本行不通。他很单纯,很有意思。
        韩东:他对你的画本身没有什么议论?
        毛焰:没有。但是他越来越喜欢艺术,喜欢绘画,经常去看很多展览。那次在中国美术馆一个展览的开幕式上,他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待在画画的人中间他显然有些不自在。他那么大的个子穿西装也真是穿得起,那条裤子如果我穿可以一下子卡到喉咙。那套西装有多大!
        韩东:他有一百多公斤吧?
        毛焰:差不多。
        韩东:是你的一倍。
        毛焰:有一次在成都,我和托马斯住何多苓的家,只有一张床。托马斯也是要先回去睡觉,我就跟他开玩笑,说:“你不要担心,尽管睡,只要睡的时候把两条腿叉开。你叉开的地方就足够我睡的了。”那一次把大家笑坏了。后来睡到早上,我和他各睡一边,中间竟然空出一大块。我们都是侧着睡的。
        韩东:他对中国当代艺术很理解吗?
        毛焰:和中国人不太一样,他们很自然地去理解、去接受一些东西。相对而言他们有平常心,按照自己的体会很平常地去看待艺术这件事。我觉得这恰恰是对艺术的尊重,而不是由于一些额外的东西在起作用。
        韩东:托马斯是不是觉得你是画得最好的?
        毛焰:我是他最喜欢的几个画家之一。他会很明确地告诉我他喜欢谁谁谁,不喜欢谁谁谁。我觉得他的判断很干脆,不像我们那样含糊不清。
        韩东:他说明理由吗?
        毛焰:我觉得他的判断来自于一种基本的感情。看一些很极端的现代艺术作品,他会告诉我他很反感。你也可以想像作为一个在欧洲长大的孩子,周围有许多很好的博物馆,他在那样的环境里成长,对艺术的理解和看法和我们习惯的显然不一样。
        韩东:他是你的模特,也是你的一个单纯的观众。
        毛焰:是这样。
        韩东:他的判断也没有道理。
        毛焰:还是有道理的。
        韩东:什么道理?
        毛焰:这个道理就是没有道理。就是好或者不好,喜欢或者不喜欢,没有理由。我需要这种来自朋友的简单判断,因为朋友之间是不说假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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