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画中,大写意作品常常被人看作是文人情绪的抒写,尤其是在古代,大写意甚至被看作带有消极的负面效应,这似乎与正规院体画“成教化,助人伦”的宗旨相背离。事实真是这样吗?
大写意是文人画的一种,是文人画的典型代表。文人画最早始于王维,山水之变,水墨渲淡;宋代在以苏东坡为代表的一批文人推动下形成了流派。在元代,文人对现实不满,借绘画发泄自己的愤懑情绪,大写意文人画成为主流绘画。因为他们不是专业的画家,对图像把握不精准,故而需用诗作解。这些作品并不追求绘画的形式美,不需要观众的欣赏,只追求情绪的主观表达。
封建社会中文人风骨与统治阶级的对立,是大写意文人画形成的背景因素之一。中国文人自古高洁,思想独立,有着竹可焚不可毁其节的志气,不屑于统治阶级的阴暗面,如果是昏庸之世,更不愿与其同流合污,为其唱赞歌。在统治阶级看来,这些文人有一种消极不合作的态度,他们靠画画闹情绪是无病呻吟,所以从诞生开始,大写意文人画就被贴上了负面效应的标签。
但事实上,古代文人并不像封建统治阶级认为的那样消极,他们才情满腹,思想独立,遵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思想,当不能达到自己的志向时,往往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道家的生活方式,他们遁迹山水之间,回避世事,过着书画琴茶、清平乐道的生活,如荆浩、李成、范宽、黄公望,他们归隐山水,在山水中养就了一身浩然之气,留下了流芳后世的诗画作品,这也是中国道家思想在绘画艺术上的结晶。明清时期的徐渭、陈淳、石涛、八大,近代吴昌硕的大写意花鸟、山水画,齐白石的红花墨叶大写意,皆具古老的艺术哲学精神,反而对社会、历史和文化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封建统治阶级与古代文人站位不同,看待事物的结果也不同。文人中不乏忧国忧民之士,如苏东坡、王冕、郑板桥等,做官都不愿逢迎,却关心人民疾苦,如郑板桥喜欢画竹、石、兰等,他在潍县做县令时,作过一首题画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这充分表现了他关注底层人民生活的情怀。所以说大写意文人画有负面效应的说法是很有局限性的。
从哲学角度看,大写意是一种表现主义。表现主义强调艺术家主观的重要性,强调艺术形象要异于客观物象,着重表现艺术家的内心情感,而忽视对描写对象的摹写,往往表现为对现实的强化或夸张。
大写意既是高度自我的艺术,又是高度忘我的艺术。大写意表现作者的内心世界,关注的是人的本体、生命的价值和真实所在等哲学问题。黄公望、徐渭、陈淳、八大等人的大写意作品,都在这方面进行了深入思考,提出了生命的元真气象的课题。如果说诗是语言的精华,那么大写意就是中国画中的精髓,体现了文人高洁的品格、深刻的思想、渊博的学识、仁爱的道德情怀,流淌着以诗词为魂魄的魅力,含有金石韵味的书法风度,是我们应该继承和发扬的文化国粹。
新中国成立后,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社会阶级阶层发生了重大变化,延续几千年的皇权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人民当家作主,人民成为社会的中心。那么,什么样的大写意作品才能适应当代社会需要呢?
上世纪40年代至50年代,长安画派创始人赵望云提出了“走出象牙塔,来到十字街头”,到人民中间,以平等的视线看待人民和生活,以写生改造中国画的创作实践,他的艺术实践打破了千百年来中国画以统治阶级为主体的局面。赵望云的艺术推崇“民权”,以“民权”代替了“神权”和“王权”,极大地影响了当代中国画的发展。
长安画派的天才巨匠石鲁以狂放不羁、奇崛刚劲、野怪乱黑的骑士精神而特立独行,走出了文人画的闲散淡逸的书香阁楼,带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使命感,书写人民的生活和斗争,他的“以神写形”的观念、充满金石气质的大手笔,将他的大写意与传统文人画拉开了距离。
长安画派为我们开创了大写意创新的榜样。新时代需要对大写意进行继承和发扬,需要出现更多“为人民立传,为人民立德”的大写意作品。
首先,新时代需要接地气的大写意。虽然社会语境发生了变化,艺术表现的对象发生了变化,但是新时代的大写意表现自我、传达思想和精神的核心不变。画家要站在人民中间,只有与人民的感情相通,与人民的生活共情,表现人民的喜怒哀乐,作品才能被观众看懂,才有价值和生命力。
不管是人物、花鸟,还是山水大写意,反映的都应当是人民的形象和人民的意志。所以画家要走到人民中去,避免把目光局限在个人的得失上,只在书案上描摹那些惆怅消极、脱离实际、泥古不化的作品。如当代画家李世南的《开采光明的人》,写实的人物辅以夸张变形的画法,水墨与色彩并用,笔法简括有力,笔触豪放,表现出煤矿工人奉献青春、照亮他人的情怀。这幅作品体现出中国画的写意精神和表现主义的审美观念,从画中能充分感受到作者胸中的情感,笔下才会有这样的精神溢彩。
其次,新时代需要“正大气象”、陶冶人精神的大写意。当代文艺要“守正创新”,“正”代表传统、正气,代表着中国形象和民族气派,这是我们必须坚守的根基。孟子云“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正大气象”就是要表现民族气质,表现中国精神的伟大,人民人格的崇高;同时“正大气象”要发挥大写意诗、书、画、印于一体的博大精深,不拘一法的笔墨精神和创新精神。如当代画家王西京为人民大会堂创作的巨制《黄河,母亲河》,描绘了黄河蜿蜒曲折、一往无前、气势磅礴的形象,是对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文化和精神史诗般的表现。
时代同时需要有深刻思想和创新精神的大写意。大写意是一种修养,要有高度、个性和创新,它的诗意气质是画家文史哲艺等文化修养内化后的精神表现,从写实到写意,形、神、道、教、无——形、神是大象无形,得鱼忘筌;道是求其本质,求其本源;超出形、神,产生不同学说为教,道、教是超象、超色彩、超时代、超画种、超材料的,以无法之法乃为至法,最终进入大美为真的境界。
故此大写意应该超越形神论,需要深层思考,深度挖掘和创新。比如当代画家袁武的《抗联组画——生存》,描绘了在深雪中行进的东北抗日联军,塑造了一批饥寒交迫、弹尽粮绝而百折不挠、坚韧不屈的普通战士。画面追求形、神的突破,运用了没骨画法,人物脸部歪曲、变形,以夸张的手法写出,突破了中国画固有手法与形式语言,强烈的墨色对比给观者带来视觉震撼,画面透露出一种新时代特有的崇高感和气氛感。当代画家郭全忠的《南泥湾记忆》,是用中国画大写意表现红色题材的一种创新,艰苦卓绝的斗争场面,流淌着中国画的笔墨精神和文人素养,这是画家与那个岁月及先辈们的共情,激励着世人。
这些优秀的当代大写意作品以中国画创新的笔墨精神、深刻的哲学思考,抒写人民胸臆,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为时代明德,这正是新时代所需要的大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