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朋友对我说，要少说多画。其中有画家，也有知识文化界人士。微信上也流传帖子，赵无极来中国的美术学院客串上课时曾对学生如是说。“少说多画”原来是有出典的。
少说多画的概念有三：1.艺术创作的文学性结构。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表现人物故事，基本上根据圣经的内容。达·芬奇《最后的晚餐》，拉斐尔《圣家族》和米开朗基罗《创世纪》，都如故事图解一般，无需解释，观众一望便知。后来浪漫主义出现，籍里科的《美杜莎之筏》和德拉克洛哇的《自由领导着人民》也都采用了故事描述。到了现实主义的阶段更加明确，米勒，库尔贝是“我画之我所见”，表现的内容与观众的视觉经验对接，一切都在不言之中;2.当一种艺术形式被固定下来，大家都在这种形式里打转。而这种形式的技巧是有限的，大家都了解这些技术是什么，要领何在，不必多说，赶紧练去吧。比如传统书法、写意梅兰竹菊。在这个艺术形式定局之中，大家都知道，你就别多说了，画你的画去吧;3.艺术的最基础练习，比如画工笔，要把线条画好了。画人体，要抓住结构。练习写实色彩，要把明暗的光感画得真实。没什么可说的，练就是了。
艺术史中的哪位艺术家开始话多起来了?是莫奈。法国印象主义的诞生，是在巴黎的小咖啡馆里。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小辈经常聚会，其中以莫奈为首，滔滔不绝。雷诺阿只管听，觉得有道理就跟着莫奈去野外写生。其他如毕沙罗、西斯莱之类也参与讨论，相信莫奈从讨论中渐渐清晰了如何完善推出一个全新的画种，一个划时代的创举诞生了，它来自于“话多”。
后来的艺术发展更变本加厉，艺术家不但话多，还要有公开声明，表达自己的全新创作是一个什么哲学理念。他们还要用大喇叭嚷嚷，最好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艺术创作是前所未有的。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划时代艺术大师诞生了。赵无极为什么要求学生少说多画，我无从了解他说话时的具体境况，无法判断。但从世界艺术史角度看，赵无极只是欧洲自由抽象大潮(美国称抽象表现主义)中画得不错的一位，但是他并没有坐在开创历史的火车头里，别人早已有了解释，无需他废话。
少说多画，不知道要埋没多少研究和多少思考。人们缺乏沟通和交流，只停留在前人已创造出来的现成程式里做模仿秀。
少说多画还有另一种情况。画家悄悄地在大量的参考画册和艺术展中“捕猎”，这个作品太有意思了，手法可以被我所用，不用多说，回家一试。少说多画，闷头抄袭模仿没人知道，特别艺术史发展到了汪洋大海的地步，抄袭了某处谁会留意?所以，西方艺术教育中要求学生说清楚自己作品的构思是怎么来的，当然是用文字表达。有没有从其它艺术家得到启发?他是谁?哪个朝代?他的创作思想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用他的手法?与你要表现的时代有什么关系?这样追问下来，一个作品被如此剥皮曝光，会逼着你学会独立的创作，同时大家在这样的训练中也学会了怎样评估一件艺术品的价值。
最近有年轻网友给我私信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大部分时候都是脑袋空空的，不知道画什么，不知道怎么画，然后就会画些即兴之作。
我说，中国很多艺术学生和画家都处于这种状况，不是生活感受和经历激励了他们去创作和表达，而是每天好像应该画些什么。这是中国的老话，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日不练倒退三日。这个观念是表达某种技术的特点：生理性与经验性。不知画什么还是要坚持画，这时该问自己需要什么?画画有两种需要：一、技术练习;二、艺术创作。很多人把这两种需要混为一谈。人们习惯认为，艺术创作事实上是一个技术的操作，与自己的生活无关。
这位网友还说，画画时经常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要画什么。
坚持画画其实是指传统的基础训练。写实技巧是表达生活最广阔的基础，从全抽象的极点出发，到极端写实的另一点，掌握了写实技能的人可以画抽象，没有掌握的不能画人物，表达生活时就受到了局限。现在许多写实画家不画抽象，是被观念束缚，脑筋转不过来，觉得好不容易学成写实的功夫，弃之实在可惜。
但是创作的情况就不同了。你的脑子里好像有了什么，如果不是与对事物的认识有关，与自己的生活点滴感受有关，那么脑子里的东西一定与你见过别人的作品有关。那可能来自于某个画家的作品，也可能是一个模糊印象，来自与几个画家混合的作品。
艺术来自生活，这个“生活”是你脑子里的感受与观念。它们是哲学认知，人生教训，科学道理，自然状态，也可以是一个人生经历的感触。你痛苦，快乐，疲劳，愤怒，或者期望恋爱，幸福，家庭温暖和平静等等。从这些脑子里的“基地”出发，寻找合适的艺术表达。这个过程，是不会再有“脑子空空”“不知道要画什么”了。
我觉得，画家不妨多画多说。说，当然指说画，画什么，怎么画，为什么要画，而不是说废话。我感谢年轻网友说出心声，促使我这番思考。但愿我肤浅的思考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激发大家对艺术的更多思考，并把这种思考说出来，写出来，相互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