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画塑 形神妙合——我塑饶宗颐像

        作者:吴为山2017-11-28 09:12:21 来源:中国文化报

        饶宗颐先生,一代文化大师。学界尊称他为“饶公”,与季羡林先生并称“南饶北季”。从长相上看,二老确有相似之处,气息上更是融通,谦和而内蕴骨力,仿佛古代章回小说中的高人、仙人。


        我于2000年初见饶公,当时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任“龚学因杰出学人”,为香港中文大学学生开设文化讲座。饶先生的书法在图书馆及一些重要场所皆可见得,字相如长相,古意盎然,碑帖兼容。时汉简,时魏碑,羲之、鲁公、东坡、文长……跌宕峥嵘,流水行云,集渊博学养、深厚功力与诗人才情于一体,这种由书法而获得的认识,让我如痴如醉。继而我又读其文著,观其画作,读来,观来,渐入其境,遂生为其塑像之念。一日,文化学者陈方正博士邀请饶公和我喝下午茶,饶公少语,但见我所塑弘一法师像时,若有沉思,寿眉颤动,拉着我的手说:“弘一大师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你的!”


        饶公从弘一大师那“悲欣交集”的人间苦相中感应到修行者的悲天悯人。当然他对我的雕像作品《老子》《孔子》以及《齐白石》亦时时点头称妙。他欣赏雕痕中所印证的心象,那种由内在的感动与顿悟而发出的意,是通达人心的渺渺祥云。尔后,他便托其助手郑会欣博士专程带给我一幅书法,上题“形神妙合”,篆意隶形,气静神逸。我知道,这是前辈对后生的寄望,乃一代文化大师的殷殷之情。严羽《沧浪诗话》有言:“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诗之极致是入神,肖像雕塑表现的极致又何尝不是呢?饶公知我,我慕饶公。不久,我飞抵香港,携大卷图稿、画稿、书法及雕塑新作照片求教先生。时值中秋,天气略有寒意,饶公见我风尘而来,甚喜,领我到香港中文大学校园散步,行至杨振宁先生铜像前,幽默地告诉我:“我与杨先生都系上了围巾,只是他穿了大衣,我穿西装。”惹得同行者一阵笑。此时,饶公童性大发,捏紧拳头,挥起胳膊,作打拳状,并直呼自己“身板硬朗”。他头上银丝在微风中抖动,毕竟已是九十寿翁,饶公的这股倔劲,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感动之际,连续抢拍十余张照片,瞬间的定格,记录了一代宗师的坚毅与儒雅、诗性与哲思,为我的雕塑创作提供了真实、生动、传神的蓝本。雕塑家为被塑者所摄的多角度形象,能在塑像过程中得到充分的对应,且有身临其境的亲切感,它与仅根据他人提供的照片而塑像是两种不同的感受。就我的经验,同一个人的100张照片,真正形神俱佳者不足百分之二十,可见照片是雕塑的基础,交往与了解又是拍摄好照片的基础。


        诗言志,塑者何为?塑饶公,关键在于表现饶公形象所厚载的人文精神。饶公天庭饱满,呈智者像,目含慈意,呈仁者像,长眉奕奕,呈寿者像。他诵读佛经,对敦煌的研究非囿于文本,以高超的绘画技艺和内心涌动的佛性绘就了大量的佛像,其沉厚、稳健是文化的禅定,那脸上的皱纹恰似唐代高僧《洪》塑像上的道道线刻,那嘴角起伏的表情酷似太虚大师的神韵,于顷刻之间看破浪里红尘。


        经过几年的时间,我终于塑成了饶公像,并于2009年11月12日落成于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图书馆有大气磅礴的清道人对联,有气韵灵动的大千居士山水,高朋云集,科学家杨振宁、经济学家刘遵义、社会学家金耀基……可谓群贤毕至,俊采星驰。


        94岁的饶公将名为《谢为山兄塑像杜诗第一首韵》的墨宝赠与我:


        为我塑幽姿,妙手臻灵境;


        狮山兀相对,池月印微影。


        胸宽象纬近,心同壶冰冷;


        留影对但丁,前事堪重省。


        饶公所用诗韵为杜甫诗作《游龙明奉先寺》,原诗为:“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窥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饶公的诗歌即有少陵遗风,高古深妙,雄浑远长,飘逸悠游而又沉着痛快!其中“为我塑幽姿,妙手臻灵境”是对我直接的褒扬,我实不敢当,但此语却成为对我不时的激励,每每想起都令我感怀。“留影对但丁,前事堪重省”乃指香港中文大学将我所塑的《饶宗颐》像立于图书馆《但丁》雕塑的对面,该像为意大利政府所赠,而今,中西两位哲人的雕像一起立于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内,正暗合了香港中文大学“结合传统与现代,融汇中国与西方”的理念和宗旨。对此,饶宗颐十分欣慰,他笑言:“我可以与但丁对话了。”


        观饶公的《谢为山兄塑像用杜诗第一首韵》书法墨迹,整体长达8尺有余,翰墨淋漓,元气激荡,且饶有古意,境界高远。具体到每个字,皆有出处,笔笔精劲。饶公论书有言:“书道如琴理,行笔譬诸按弦。要能入木三分。轻重、疾徐、转折、起伏之间,正如吟揉、进退、往复之节奏,宜于此仔细体会。”看饶公的书法,宛若在看他奏一曲《高山流水》。观整幅作品,又是波涌浩荡,云烟满纸,隽永灵秀且气吞河山。饶公曾言:“作书运腕行笔,于气功无殊。精神所至,真如飘风涌泉,人天凑泊。尺幅之内,将磅礴万物而为一,其真乐不啻逍遥游,何可交臂失之。”可以想见,饶公作此诗是何等的解衣磅礴、神游八极,又是何等的大自在!


        次日,饶公宴请了我和我的妻子吴小平。席间,饶公特意赠我妻子一张《荷花》,满座殊为惊喜。该画以金、墨二色绘于油画布上。盛开的荷花似佛手,温和灵妙,散发着宇宙开朗的清气,精健的墨线如游丝、如兰叶,烘托着金色荷花。这幅题为“满衣金粉露华香”的画作,取石涛诗,乃得这位苦瓜和尚的禅意。此时的饶公,已跨越中西文化的鸿沟,在水墨与油画布的交合中实现文化的对话。这诗境、画境与唐人于良史《春山月夜》中“弄花香满衣”是迥然不同的,前者超越大千色相遁入禅境,而饶公的画我认为是真正的现代文人画。


        饶公的学养广博而专精,于甲骨文、古文字学、上古史、艺术史、诗词学、书画音律等都能博通,在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历史、中外文化关系等人文科学领域都卓有建树,所谓“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学术的光华往往掩盖了世人对其艺术创作的亲近与认识。饶宗颐先生自髻龄习书画,此后未辍丹青,其学术生涯上的研究往往成为他艺术创作中可资吸收的养料,并能于古人笔墨之上迭出新意,自成一家。细评饶宗颐的画作,笔法、造型和构图,乃至整体气韵,落笔之处,无一不从古人得来!然而,饶公的画作师古而不泥古,糅进了自己对古人作品的独特理解与体会,超然崛起,苍醇高古,清气满怀,其画作不雕凿、不沉泥、不牵连,于古有理可循,又呈现“活泼泼地”的自我面目,在此我也借用石涛和尚的“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皮毛,混沌中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以表达对饶公艺术创新的敬意。


        我在塑造饶宗颐先生的雕像时,重在表现他的“气”,饶公曾说他非常注重“气”,写书法、做学问都要讲究“气”,而且“气”一定要贯,我塑饶公旨在表现他沉潜为学的静气、涵养道德的骨气,还有他翰墨中的金石之气、丹青中的灵秀之气。用六法中的“气韵生动”来表现饶公的神,我更注重饶公内在的“古气”,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研和推动是儒释道文化在当代的继承和发扬。


        2009年12月6日上午,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的刘延东访港,专程到饶宗颐学术馆探望了饶公,为饶宗颐准备了礼品——我的雕塑作品《老子》。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饶宗颐开始研究老子哲学并成就非凡,因此,饶公很喜欢这件礼物,用饶公自己的话说:“这下,我又可以与老子对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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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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