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俞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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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姜建忠2012-07-16 12:00:35
        按照撒旦对夏娃所说,上帝的伟大是因为他创造了一个自然世界。而人类可以撇开上帝,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来。只不过这个世界不是自然世界,而是文化世界。在当代文化环境下,之所以人们对俞晓夫感兴趣,是因为俞晓夫营造了一个完整的俞的世界。

          上海滩,一把理解现代中国的钥匙。俞晓夫的作品现象,也许只能孕育于上海这个特有的人文环境内。他个体、灵动、睿智、坚韧、冷静、雅致又任性。体现在文化学术领域中,大多数学者、文人不愿与他人"商榷"。大家各自走自己的路,互相遥望一下可以,干吗要统一步伐?

          其实在外人眼里,大多数的上海人属于精明、现实,很少有反叛精神。然而这块有殖民遗韵的土壤,一旦出现了反叛者,就表现得更加自信,更加坚定。俞晓夫就是这样一个在纷繁的艺术现象包围中,始终不受外界干扰,独立不羁我行我素,按照自己意愿走下去的艺术家。他是一位在国内神话般地“写实”绘画似乎能永远成功地演绎下去的艺术家;他骨子里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他在每个历史阶段不断有爆发力,给人一个惊喜,没完没了。

          生活中,他常常插科打诨,妙语连珠。他性格好胜,几近狂妄。他好读,文学、历史、哲学、音乐,甚至棋类也不拉下,并往往为此而"大打出手"。正所谓琴棋书画统统感兴趣。有时他的不拘小节很难与他内心的悲剧意识和救赎愿望联系起来,甚至判若两人。人文精神的关怀,市井生活的习俗与竞争意识的激烈奇怪地交织在一起。也许是因为那个孤寂深刻的罗马尼亚人柯内留·巴巴的缘故,使这个总喜欢把头发理得干干净净的小个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一头撞进了艺术的怀抱,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莫名其妙的历史使命感。 

          他不是简单地脱胎于革命的现实主义,他的前卫性在于决裂于当时沉闷的、单一的文化思潮。用纯粹的油画语言和浪漫主义手法,以个人的叙述取代历史的叙述,以个人的真实取代历史的真实。也许,这已预示了国内美术界的一场悄悄的观念性革命的开始。

          因此,在那个文化还处于"荒芜"的岁月,大多数人还在敬畏地对大师顶礼膜拜时,俞晓夫却已经用独立的方式敢于给大师直接拨通电话唠嗑、讨论、商榷、成为邻居、老相识。这是晓夫绘画中常常出现的幽默的一幕,在一个戏剧性的氛围、中性的场景内,艺术家本人总是出没于大师们的身边。这是他内心的独白和性格的佐证。

          殖民文化的遗韵、旧贵族式的生活情趣,始终在他作品中挥之不去。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上海依然与昨天的那个旧上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童年假日大多数是在看好莱坞电影和欧洲电影中度过的。 

          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常常出现的法式洋房,小屋内方格子的桌布,墙上的老式镜框,也许无不体现了俞晓夫对童年时代那铭心刻骨的记忆和留恋。他的每一局部都传递着经典的气息,崇高、教养、孤傲、贵族气、并有点悲剧感。

          他早年没有留洋,只是在他的艺术已经相当成功的间隙去英国踏踏欧洲的地气而已。我想,那时他已经对他心灵中的故乡所看见的一切都心领神会。

          他喜欢间接生活,相信间接生活比直接生活更真实。在那个"土老冒"的年代,他已才华横溢,对画面显示出收放自如的能力。他几乎从不画对象的眼睛,但是画中的人物却总是"傲视一切",就是躺着也端着贵族的架子。他在靠灵性感悟那一段文化的精神,就像苏童小说里的人物比三十年代还要像三十年代。有趣的是往往艺术家或文学家内心所理解所把握的那段文化历史比生活在那个时代和环境里的人更宏观更微观。 

          他称自己是一位"写实"画家,但在他的画面中却见不到生活的细节。他画面中的细节都是飘忽在他特有的气息中的痕迹,若即若离,似是而非,弥漫在闪烁不定的光晕中。他只营造氛围,他只凭记忆梦游般地工作,出出进进,喃喃自语。他懂得生活中的一切与他记忆中的一切是格格不入的。他在创作时尽量排除现实的干扰,或者说在躲避现实,以便脱离这凡俗的世界而进入自己的气场。你说他在画画,倒不如说是一种梦呓。 

          如果说俞晓夫钟情于历史题材,毋宁说他是以此为契机表述了他个人对经典艺术的景仰。正如批评家邓平祥先生所说:"历史在他的作品中已不再是编年史和经文……"他的绘画既不像传统绘画那样再现客观世界,也不像抽象绘画那样纯粹从内心的观念出发去解释自然。而是以一种纯粹的视觉角度以他"个案"的方式切入,通过历史题材来诠释他对政治、历史、文化的态度。也许,他的思想是一个"政治上"带有些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人文主义色彩倾向的综合体。

          实际上他对某个历史事件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喜欢把那段经典的文化大餐切一段下来嚼一嚼,品一品,重新组装一下。请那些哲人、智者有空来坐坐,当气温适度时还会约托尔斯泰洗一把冷水澡。高兴时偶尔也会给上帝发一个伊妹儿,或请他老人家尝尝美国可乐公司的新产品。如果说,在这里艺术家仅仅是一种怀旧心态或只是同先知们逢场作戏的话,那么你还没有读懂他的内心世界,也许这正是他的狡猾。 

          叙事性,这是他难以摆脱的,也许这是他的优点和缺点的全部。他依靠它叙述、展开、渲染、弥漫空气,让历史和现实交融。于是在不同的场景对话中发生了故事,留下了情节……他游离于其中。他是一个复杂的,难以言状的人。他试图以他个人的话语方式建构历史,组建内阁。他妄想建立一个俞的乌托邦,在那虚拟的空间里有他的寄托、供奉、缅怀和希望。以便使他的信念有一根支柱,精神有一个栖身地。也许,就像艺术家本人有一次描述萨尔瓦多·达利的内心世界时所透露的一样"他通过自己罗织的荒谬梦境,表达了自己对宇宙、对宗教、对历史以及对人类情感的非常极端、非常个人化的价值判断。他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但同时又有很强的使命感。"他需要提供一个可触摸的世界,在那里,他要使沧海倒流,时间凝固,黑白混淆。他要在自己的灰色的乌托邦里主宰一切! 

          解读俞晓夫的作品不得不谈论他的绘画技术,他喜欢德加,并像德加一样,一辈子画画就是为了叫人佩服,而且他做到了。对油画语言和技术的推崇在他的画面里已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他的笔准确地、草草地在额头和发际滑过……然后小心翼翼地扫动边缘连接处……紧接着却恣意纵横,转战在脸部和胸部。

          在绘画的表面功夫上,他是处心积虑的。他试图将欧洲经典艺术作一次大会餐,来一个小小的总结。晓夫是一个"洋腔十足"而在艺术史中又很难找到相似的艺术家。他有着巴巴的孤傲、德加的潇洒、维亚尔的色泽、赛尚的结构、莫兰迪的滋润。有意思的是,内心深处还带有点达利的恶作剧。他的左手是传统的,而右手却不! 

          他的画面一会儿是规范、严整,法度分明。一会儿是横扫千军如卷席。油画工具和材料在他手下,已炉火纯青,驾轻就熟。他把油画笔摁到笔根,使每到之处那么自信。使观者沉浸在他画的过程里并分享那份喜悦。在《一个人的战争》里,平整的色彩魂牵梦萦,耐人寻味。对边缘线的处理已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技术,一张一弛的相互挤压、变幻莫测的线的走势,眼花缭乱的涂抹,贯穿于边缘与边缘的衔接、对峙之中。使观者在阅读时有点昏晕。仿佛他有意在笔里行间充满着玄机,滑动的笔触引领着观者游走在他所设置的悬念和起伏之间,一不小心就会掉入陷阱。 

          技巧的高度不是累计数,而是跟人文环境和人才的兴衰有关系,任伯年的出现和消失证明了这一点。老外的纯意义上的油画品质已滑坡,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不是他们不想玩了,一旦玩起来依然很溜?答案是未必。

          文化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流动是文化的生命运动。一时期的文化衰退之后,一整套的技巧随之消失。埃及人再也达不到金字塔时期的高峰,玛雅文化也不会再回来。文化的发展往往是流变的,是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文化互相碰撞、交融之后,悄悄转移的。希腊的文化转移到罗马时,历史上的那个伟大的希腊从此一蹶不振。印度的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在十三世纪,佛教在印度就悄悄地消失了。而有意思的是佛教文化却成了中国乃至东南亚的主要文化,成了中华民族的伟大传统!俞晓夫的现象似乎要让人相信,中国的油画正在成熟!因此,老外不玩架上绘画,不等于全世界不该玩了。 

          他的作品属于"三朝元老"式的,历经伤痕艺术、乡土现实主义、新古典主义、新生代等等,包括非架上的一切轰轰烈烈。

          在当代文化环境下,来讨论俞晓夫的绘画究竟还能走多远时,有一些现象是值得关注的。很多艺术家,到了晚年,甚至中年,作品就失去了灵性。反之艺术的品质与年龄无关。甚至有些画家却像陈年老酒越老越好,这是偶然的还是有必然的因素?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老一代留苏的大部分画家回国,画面就有了障碍,柯内留·巴巴垂暮之年虽然用笔依然恣意纵横,但难以掩盖画中的苍白、空洞。而莫兰迪、怀斯的作品却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喃喃自语。弗洛伊德是陈年老酒,他的作品到了晚年越来越老辣、醇厚、壮实。仿佛生命力并不因为年龄的递增而削弱,欲望并不因为体弱而消失。透过这些大师与优秀画家作品的沉浮这一现象我们能有什么启迪? 

          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总是让个体的人带有局限性,感性好的人理性略差。庆幸的是俞同时拥有感性和理性!他用感性绰绰有余地摆弄画面,洋洋洒洒。用理性审视一切,包括自己。他是一个极具怀疑精神的人,他不断地超越自己,到达一个高度,随即便腻味,然后再去寻找新的兴奋点。 

          当架上绘画在现代艺术的质疑、挑战下,患了失语症,当大多数的艺术家因为种种原因对具象绘画失去了耐心时,许多曾在国内美术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渐渐失去了革命的目标,作品的锐利性和兴奋度随即逝去。不少"豪杰"在中国文化激烈地转型期,"弃暗投明",改换门庭。大多数人在文化流变的过程中,心安理得地降伏在"市场终结"的归宿里。

          而俞晓夫的"写实绘画"不但没有受阻而且盘活了。他是一个面对着时代不肯背过脸去的人,他继续举起手,向那段经典文化致敬。他站在写实的阵地,关注现代艺术,揣摩着其内在的真谛。他是一个在鄙视你的同时,一边研究你,借助你的话语,滋养自己的人。 

          他不断地提出问题,站在传统和现代的交汇处,来表达人文关怀在现代社会中的境遇和在新时代中的思考。他的黑色幽默是对传统的解构与重新整合,是对经典的捍卫,用经典的语言嘲弄"经典"本身。他守着最后的防线,心领神会地认准了当代文化语言的转移与位移,他把自己推到一个极致,成功地把"正统西服"修改成"休闲西服"。使同仁们在无序的艺术状态中,看见了架上绘画拓展和延续的可能性。 

          他是在那个时代穿着"具象衣服"从上游飘过来的人。他开着一辆有贵族遗韵的"老爷车",但是启动、加速、刹车反应却依然灵敏。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思想与艺术家应有的品性。用个人独特的思维方式,在似乎穷尽意义的当口又揭示着可能发生的意义。也许他是一个永远随身带着自己的行囊搭乘时代列车的人,但他却不愿与任何流派为伍,他独步于潮流之外,又不被潮流所忽视。

          圆满成熟的艺术家,他以个人为前提,他不受流行文化的控制与暗示。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他不赶潮流,也不轻易拒绝潮流。他只在于心灵深处的开拓和阐述个人立场,这种立场本身就是一股潮流。 

          回首往事,当年美术史上的唇枪舌剑已经烟消云散,德拉克洛瓦和盎格尔也没有对与错。

          历史只认可每个时期的佼佼者,给他们美术史上以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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