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与艳俗同体---谈黄晖的戏曲人物画（作者：刘骁纯）

引写意趣味入戏出人物画，关良开其先河，响应者有之，惜大多难脱关良窠臼。引速写趣味入戏出人物画，叶浅予开其先河，响应者有之，惜大多难出叶浅予阴影。黄晖画戏出人物，以速写趣味入，以写意趣味出，初具个人面貌，自然可喜。

关良和叶浅予都是戏迷，反映在作品中，二人都对某戏、某折、某一亮相的具体性极有兴趣。黄晖对戏曲好而不迷，戏出人物不过是她依恋东方文化的载体，因此，剧目曲目在她那里往往被泛化，出现了《生》系列、《旦》系列。甚至苏三起解，她的兴趣也不在故事，从而泛化成了他的《苏三》系列。对黄晖来说，剧目曲目的泛化是为了集中力量探寻更加鲜明具体的个人规范，从而防止落人窠臼而造成自我的泛化。黄晖大多数小品的艺术观念都倾向于写意，在这点上黄晖受关良影响更大。

“写意”是中国画中的概念，挪入油画，抛弃了画种的意义而专取其审美的意义，哪些审美意义？一是写其意气，它不是侧重再现而是侧重表现。黄晖的画，驰怀畅神而已，不论巨幅还是小帧，皆以趣味和性灵胜，抒发自己对中国文化的归属感，以及疏旷而又纯真的心性，这心性既有传统文人超逸脱俗的一面，又有现代都市女性时尚入世的一面。寄托这种多面合一的文化人格，文雅而又艳俗的色彩、飘逸而又流畅的笔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二是写其意象，物象随着抒发胸臆、吟咏性情的需要转化为“似与不似之间”的意象。黄晖较早的巨幅绘画还有些速写的痕迹，这主要表现在人物造型尚以写生为基础，后来她专攻小品，造型、色彩和空间结构均突出了童真意趣和民间意味，转向了意象。她那稚拙感的人物造型与关良艺术有着上下文关系，虽然黄晖画中的人物造型已经不同于关良，但尚未另立门户。黄晖与关良显出较大差异的是她的画面构成、色彩构成和笔法构成，其中外张的、冲出画面的布局方式和疏朗流畅的大笔触又得益于西画，因此真正可以视为个性萌芽的是黄晖的色彩，尤其是那种艳俗与高雅两极同体的色彩。黄晖出版过一本《旦》系列专门画册，收入作品三十来幅，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画全都依据同一个画稿。一张画稿能不厌其烦地画数十遍，动力全来自色彩，这批画的色调张张不同、各具特色，让人过目难忘。黄晖的色彩观念，是平面化、装饰化的意象色观，与西方在写实绘画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立体化、光影化的条件色观念完全不同，这种用色观念，更大程度地摆脱了对象的束缚，因而显得更加自由，黄晖正是利用这种自由性，大胆进行了“不似而似”的色彩探索。

戏曲的舞台色彩本身就是意象性的，但黄晖不是给戏曲舞台存照，而是自由提取了戏曲脸谱和服装、儿童画、民间艺术、原始艺术、古代壁画的有用因素，创造了自己的色彩风格。在黄晖作品中，有的色彩和谐雅致，如《旦·13》，特别是一批黑白油画，将她拒俗求雅的尝试推到了极端。有的作品又完全相反，色彩鲜明强烈，如《生·2》、《生·5》、《旦·1》，这种画往往更直接来自中国戏曲舞台的色彩感受。黄晖用色最吸引我的是既雅又艳的作品，如《旦·3》、《旦·4》、《旦·12》等。红、黄、绿、紫、蓝……将这类鲜明色彩的强烈对比画出文雅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黄晖为此作了许多尝试，其中，靓色雅化、灰色靓化是比较成功的一种方案，她那特有的玫瑰红、玫瑰紫与特有的黄、蓝搭配，的确雅不失艳、艳不失雅。文雅式艳俗、艳俗式文雅，是黄晖艺术最具魅力、最具潜力之处。

三是写其笔意，也就是讲求运笔的情趣。这一点似乎是技术问题，却是个核心问题，写意绘画从写实绘画中蜕变出来，或从工致细密的绘画中分离出来，最初就是因为发现了抑扬顿挫、枯润刚柔、曲直徐疾的运笔过程的兴味和抒情性，因而越来越有意保留了“逸笔草草”的笔痕墨迹。

黄晖为她的黑白油画出版过一本专集，尽管黑白之中隐藏着微妙的色彩变化，但这批画最主要的魅力不是色彩，而是黑白灰的魅力，特别是自由爽利的运笔魅力。以无拘无束的运笔状态寄寓潇洒自由的心理状态，当然就无法拘拘守其形似和工致了。由此还带来了第四点：写其大意，所谓“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张彦远）便是。黄晖的油画小品，三笔两抹，潇洒随意，意不在形似而全在格调和趣味，观之令人赏心悦目、久看不厌。三笔两抹似乎人人都可以信笔而为，当前，从儿童到离退休的老人涉足写意画者不计其数，从这个意义上说，写意画已经脱雅入俗，成为一种大众艺术。但这并不等于没有标准，其中的水平存在着天壤之别。20世纪那么多人画写意画，最顶级的大师不就黄宾虹一人吗？黄宾虹毕生求索，不是到临终前十来年才达到自己艺术的峰巅吗？这里有一个从无法到有法，再从有法到更高层次的无法的过程。大众写意画大都处在第一境层的无法阶段，黄宾虹经过数十年有法与无法的不断反复，才达到了最高的无法境界。黄晖的艺术正处在有法与无法相互推进的过程中，这里的“有法”主要指语言规律的驾驭和个人规范的创立。

“法”，无论是“古法”还是“我法”，对自由写意都是一种束缚，因此写意艺术家的历程往往表现为研习古法和自用我法、自立我法和自破我法、有法和无法反复交错的发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立之法越是强大，破法后的自在状态也就越有可能超凡入圣。不经大束缚难得大自在，不得大自在心性难与天地同游。

黄晖正跋涉在这漫漫长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