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看画记(三)——小资艺术与私人空间(作者:段炼)

        作者:核实中..2009-12-21 09:44:52 来源:网络

        段炼
          前不久在纽约弗利克画廊看《欧洲绘画大师作品展》,见到詹姆斯?迪索(James Tissot, 1836-1902)的作品,联想到当下社会的一个时髦术语,“小资”。不管你喜欢还是讨厌这个词,它都象迪索的画一样,是其时代之社会潮流的反映,体现了一种文化时尚。

        一、时尚:过去与现在

          迪索是法国画家,但主要的艺术生活却在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的英国伦敦渡过。在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几乎是伦敦最走红的画家。那时,经济上爆发致富的英国有产阶层新贵,崇尚往日贵族雅致的生活方式,追求礼仪和繁文缛节,模仿昔日绅士淑女的举手投足,信守上流社会伪善的道德模式。迪索热衷于这种时尚,他用自己的绘画来表现这种时尚,其作品成为那个时代小资艺术的代表,他也因艺术的成功而成为小资社会的艺术新贵。我们在他的《船上舞会》(1874)一类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笔下美丽高雅的女子、精致漂亮的服饰、悦目动人的色彩、直白易懂的画面,无不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时尚。

          维多利亚时代,既是英国工业革命所造就的空前繁荣的时期,也是英国历史上最鼎盛的所谓大英帝国日不落的时期,更是英国在全世界疯狂扩张的时期。这种爆发式的繁荣,使人们变得浮躁、庸俗,尤其是新兴的工商业中产阶层,以虚荣为生活要诣。这个阶层的人们,一旦有了经济实力,便向往贵族上流社会的生活,通常采用买官鬻爵和裙带联姻的方式,甚至不惜极端的非法方式或卑躬屈膝的方式,来进入上流社会。这就象英国小说家萨克雷在长篇小说《名利场》中讲述的故事一样。因此,旧日的贵族社会一方面鄙视这些拚命向上爬的社会新贵,一方面又不得不为了自身的经济利益而屈尊为新贵们网开一面。于是,维多利亚社会的上上下下、维多利亚时代的男男女女,便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怨情故事。狄更斯、哈代、盖丝凯尔和奥斯汀的小说,便是这一切的反映。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艺术界,古典主义和学院派,代表了旧贵族的审美倾向。在他们看来,自文艺复兴以来的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和历史宗教题材,以其道德训诫的寓意,而体现了高雅的艺术品味,而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艺术家,便总是被古典主义者们贬斥为庸俗浅薄,他们笔下的人物,也被嘲讽为只讲究衣着的有闲而无知的新贵。但是,也正是这个阶层的新贵,对体现他们审美趣味的艺术情有独钟,迪索便是其代表画家。

          其实,绘画所反映的这种小资时尚,我们在法国印象派的几位代表画家那里也能看到。雷诺阿的绘画主题,多是社交场合的红男绿女,即便是神话题材,也飘荡着浓郁的脂粉气。莫奈笔下的风景,尽管作于户外,但实际上却是一个狭小而封闭的私人空间,是他耽于内心生活的写照,而不仅仅是对自然色光的兴趣。迪索与他们有相似之处,他迎合时尚,着迷于表现女性,沉醉于私人空间。但是,迪索也与他们不尽相同,他不是一个印象派画家,当他将自身的法兰西式敏锐同英格兰式的现世生活结合起来时,他开创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画风。

          由于他的小资时尚,由于他的独一无二,迪索在伦敦获得了非凡成功。然而曾何几时,历史进入二十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过去了,迪索渐渐被人淡忘,甚至关于他的生平,后人都所知寥寥。直到二十世纪末,疾风暴雨般的现代主义运动束,信息时代新兴的观念艺术得宠,后现代将目光投向被淡忘的过去,要在过去的艺术中满足一种温馨的怀旧情绪。于是,迪索在百年之后,才再次得到当今时尚的青睐。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之所以重新喜欢迪索,既是因为蜗居于喧嚷城市中的当代人有怀旧的情绪,也是因为爆发的新兴有闲阶层渴望所谓有教养的生活方式,更是因为人们厌倦了观念艺术的晦涩艰深和实际上的空洞。迪索的小资艺术以绘画性取胜,对于“读图时代”的人来说,属于雅俗共赏、浅显易懂的艺术。

          然而,在这表象之下,迪索并非真正的浅薄,他洞悉了社会繁荣时期紧张的人际关系,表现了小资们孤独、空虚、无助的内心世界。


        二、生平:从巴黎到伦敦

          一八三六年迪索生于法国海滨小镇南德斯,父亲原是意大利的小乡绅,后到法国从事装饰布帘的买卖,成为颇有积蓄的商人。迪索的母亲是法国人,来自效忠皇上的保守而贫穷的家庭,她笃信天主教,长于设计女帽。这一切(海滨、装饰布帘、女帽、天主教)对迪索后来的艺术,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迪索在十七岁时,决定当一个画家,从1856到1863年,他在巴黎先后从师于拉莫特(Louis Lamothe),这是法国古典派大师安格尔的学生,虽然全无安格尔那样的成就,但却是个好老师,教出了迪索和德加。

          迪索的早期绘画,以中世纪题材为主,受到了英国拉斐尔前派的影响。后来他转入现世题材,象德加一样表现巴黎的时尚生活。当时,除了与德加为友以外,迪索的画家朋友还有惠斯勒,他们二人是在罗浮宫临摹安格尔时相识的。由于惠斯勒的影响,迪索也喜欢上了日本浮世绘和中国青花磁器,这种时髦的东方趣味,也反映在他的绘画中。1868年,巴黎举办世界博览会,日本政府更邀请迪索任博览会日本馆的艺术主持。

          正是小资画家的世俗性,毁掉了迪索与若干画家朋友的友谊。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初,罗斯金批评惠斯勒的艺术,惠斯勒卖不出画,濒于破产,便将罗斯金告上法庭,并要迪索出庭作证。当时迪索也苦于罗斯金的批评,但却不愿得罪这位大批评家,因而拒绝为惠斯勒作证,二人的友谊到此结束。至于德加,他曾送给迪索一幅画,作为二人相互欣赏和同窗友谊的表示,可是迪索后来将画卖了出去,德加闻讯怒而与其绝交。在巴黎的画家朋友中,唯有马奈同迪索保持为友,因为他们二人都对俗务感兴趣,都热衷于描绘都市生活,也都以有闲阶层的女子为表现对象。但是,印象派在当时尚未得到社会的完全认可,巴黎的时尚社会对其速写式笔法,尚未全盘接受。1874年,马奈邀请迪索参加印象派画展,为了不染上印象派的“恶名”、不影响自己的市场声誉,迪索拒绝了马奈的邀请。

          一八七O年,法国与德国爆发了普法战争,法国战败,次年发生震惊世界的巴黎公社起义,起义者们一度放火焚烧罗浮宫;旧贵族和资产阶级新贵的财产,也遭到剥夺。迪索参加了巴黎公社,有人说,他参加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父亲留给自己的财产。不管怎样,巴黎公社失败后,迪索被政府通缉,直到1874年,他都在政府的黑名单上。

          为了逃避通缉,也因为巴黎艺术市场被战火破坏,迪索于1871年6月逃到伦敦。他先为时尚杂志《名利场》画漫画,后来又画肖像。站稳脚跟后,他开始描绘伦敦的时尚社会。《太早了》(1873)画了新贵们急于参加贵族舞会的尴尬场面,《音乐会》(1875)则是对这类社交场合的直接描绘。由于迎合了维多利亚的时代口味,迪索得到了新贵和有闲阶层的青睐,他在这个时期的作品,被称为“英国绘画”。这些画,多以社交场合的男女为主角,讲究精确的写实描写和文学叙事性,间或微带伤感,但并不矫情;其内容符合维多利亚社会关于“节制”的行为规范,其画面令人赏心悦目。

          迪索的艺术,一方面受到了英国资产阶级新贵的欢迎,另一方面,代表贵族上流社会崇高品味的批评家们,则不断对他的艺术进行抨击。无论是伦敦艺坛的坛主罗斯金,还是巴黎文坛泰斗龚古尔,都对他毫不留情。 龚古尔曾这样说:“迪索?就是那个专事剽窃的艺术家,他在伦敦的巨大成功,只不过是利用了英国人的愚蠢而已。”印象派女画家莫丽索(Berthe Morisot)对迪索的成功充满了敬意和醋意,她在给姐姐的一封信中说:“迪索的日子过得象个王子。我去伦敦拜访他时,说了很多夸他的话。但是,他其实并没有甚么了不起。”


        三、私人空间:画家与模特

          到伦敦后的第四年,一位叫凯瑟琳?纽顿(Kathleen Newton)的年轻女子,闯入了迪索的生活,并成为他笔下的女主人公。迪索的艺术开始由公众性转向了私人空间,在《十月》(1877)和《七月》(1878)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空间的一个方面。迪索与纽顿的关系,是当时伦敦艺术界的一大绯闻,也是英国美术史上关于画家与模特之间的一段哀惋故事。

          纽顿是爱尔兰人,生于1854年,其父是爱尔兰军官,在印度服役。一八七一年初,十七岁的纽顿只身远渡重洋,去印度与一位英国医生结婚。在船上,她同风流的船长有了短暂的韵事。婚礼过后,纽顿将这段情史告知了丈夫,结果,丈夫提出离婚,并很快得到法律准许,纽顿不得不在当年返回英国。离婚以后,纽顿生下了她与船长的女儿丽莲,母女在伦敦的住处,与迪索相邻。但是,无人知道他们究竟何时相识、怎样相识,只知道纽顿于1876年第一次出现在迪索的画上。

          在维多利亚时代,上流社会和有产阶层的风流韵事司空见惯,几乎每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体面绅士都有秘密情人,公众也认可情人关系。但是,按照当时的时尚和行为准则,情人必需是是隐密的,不得出现于社交场合,不得暴露在公众眼前。作为艺术家,迪索没有遵守社会公约,他与纽顿双进双出,并带她参加艺术家圈子的各种聚会。 1876年,纽顿的儿子乔治出生,人们认为这是迪索的儿子,但也有美术史学家从时间上推算,迪索并非真正的父亲。也就在那一年,纽顿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住进了迪索的豪宅,他们开始了六年的公开同居。当时,迪索40岁,纽顿22岁。也许是为了不影响自己在艺术市场的声誉,迪索屈从于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规范,未同纽顿结婚。

          纽顿给迪索带来了新的艺术灵感,他那些表现私人生活的作品,成为伦敦艺术市场的新宠。这些作品的视野,是单纯的私人空间,例如凭窗临海的室内景,纽顿或斜躺在沙发上(《窗外风暴》1876),或侧坐在餐桌旁(《看得见码头的房间》1877)。在这些作品中,除了画家对女主人公的脉脉情愫外,人物的衣饰、室内的陈设、窗外的海景,是画家一如既往所津津乐道的描绘对象,而这一切也正是维多利亚时尚的兴趣所在。

          几年之后,纽顿肺病发作,健康情形每况愈下,迪索的绘画主题,遂倾向于对病人和弱者的同情,如以纽顿为模特的《昏倒的女人》(1881)。在这些作品中,纽顿和她的孩子成为主要人物,而迪索本人,也时常与他们一同出现在画面上。这些作品的背景或为海港码头、或为自家花园、或为卧室客厅,其人性的温情,得到了维多利亚社会的喜爱。

          一八八二年底,二十八岁的纽顿死于肺病。与纽顿共同生活的六年,是迪索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时光,也是他最多产、最成功的时期,纽顿的形象,成为他的绘画标记。情人的离世,结束了迪索生命中最辉煌的阶段,对他来说,一个美丽的人生和艺术世界就此消失了,他无法再在伦敦生活下去。葬礼后的第五天,迪索抛下自己在伦敦的房产和画室,匆匆回到巴黎,结束了十一年如梦般的伦敦生活。回到巴黎后,他转入了宗教绘画,画出了圣经题材的组画《浪子回头》(1882)。

          多年以后,纽顿的女儿丽莲和儿子乔治,专程去巴黎探望迪索。后来,迪索立下遗嘱,将自己一笔可观的财产,留给了纽顿的儿女。迪索的一生,跨越了整个维多利亚时代,1901年维多利亚时代结束,他也于次年去逝。那时的英国和欧洲艺术界,现代主义得势,过去风行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画风失宠,迪索渐渐被人们遗忘。直到一九三三年,伦敦才举办了迪索去逝后的第一次个人画展。据说,在画展开幕那天,有一男子走到纽顿的画像前,对人们说:“这是我母亲“,然后就不知去向。这句话,为迪索和纽顿的故事,画下了最后的句号。

        四、小结

          无论在伦敦还是在巴黎,也无论是在他走红的日子,还是在他去逝以后,艺术界对迪索的批评,首先是说他缺乏想像力。这是针对他那些关于伦敦社交生活和他自己私人空间的作品而言的,在这些作品中,他尊崇库尔贝的写实主义原则,只画自己双眼看得见的东西。迪索受人非议的第二点,是他题材的偏狭和雷同。所谓偏狭,指他的“英国绘画”只有悠闲的小资内容;所谓雷同,指他的处理方式,例如社交场合以及《太晤士河上》(1876)那种一男二女的场面,而他的私人空间,也总是衣着考究的女子。不过,有些批评并不公正,例如龚古尔夸张地说他剽窃,其实,迪索融合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题材和法兰西人的敏感,将学院派技法、比利时画风、日本浮世绘、印象派色彩、拉斐尔前派的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以及文学性的叙事方式等,溶为一体,发展出了独有的小资画风。即便是他庸俗的小资情调,却也正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之庸俗风气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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