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于斯——孙 其 峰 访 谈

        作者:核实中..2009-12-04 14:55:44 来源:网络

        钟情于斯
        ——孙 其 峰 访 谈
        采访地点:天津•孙其峰寓所
        采访时间:2005年6月13日
        采访人:张公者

        孙:现在我们的篆刻创作取法将军印、凿印的较多。这类印章有的不错,坏的也相当不少。前辈们当年没有选择那一批,是因为在那时候不管是谁也不会去作那样的选择。
        张:为什么他们不选择那批东西呢?
        孙:因为那批东西不太合规矩。事物发展的规律也是这样,先选择比较严谨的、精到的、规矩的,而后再选择能够放开的。
        张:您最初刻印的时候也是学汉印?
        孙:我比较喜欢汉印,但不是东汉印。东汉印是横平竖直的,太无变化。还有,清朝的一批人中我不太喜欢黄牧甫。开始时我对黄牧甫的认识有点偏差,认为他的印太规整了,像木头戳子似的,当然不光这些问题。但黄牧甫确实是个大家。我主要不喜欢黄牧甫的横平竖直,其实黄牧甫的妙处就是在于横不平竖不直,而且是在于他那点曲线。曲线是很可贵的。可是开始我不喜欢的时候认识不到这些。第一眼感觉“不好”,就再也不去研究了。徐三庚对日本很有影响,他印章的曲线就有些过头儿,什么东西过了头儿都不行。我开始治印是跟寿石公和金禹民学习的。
        张:您那时如何向老师学习?您临过很多印吗?您认为临摹对风格的形成有多大的影响?
        孙:开始老师让你写自己的名字,他给你改。印章刻出来以后,他再给你改两刀子,就这样。
        我临的印很有限,主要是我没那么多的时间,而且多为“笔临”,“刀临”的很少。我的老师金禹民的临摹量在当时是很惊人的。现在,比如天津的孙家潭,临摹的就很多。学篆刻和学画的规律是相同的。不临摹不容易达到一定的熟练度,熟能生巧,不熟练不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熟练过度容易产生一些毛病,熟还能生俗。熟练达到一定程度了,不再提新要求了,轻车熟路后就容易形成习气。作品就俗了。
        张:那怎么解决这种矛盾呢?
        孙:艺术家要不断地提出新要求,思想状态总要像新学的时候一样细心,要动脑子。谁要是在达到一定熟练度以后,对自己不再提出新要求,老是在原来熟练度的基础上一个劲往“前进”,就“熟能生俗”了。
        张:初学时虚心,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当取得一定成就之后,有些人的心理就发生了改变。您现在还临摹吗?
        孙:现在我的眼睛不行了,有很长时间没有刻了。原来我刻的时候,也和别人的路子不一样,为什么呢?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是画画排在第一,写字排在第二,刻章是排在第三的。一开始我就是业余的状态,后来一直是这样。在天津美院做副院长的时候,行政工作很繁忙,全院人的吃喝拉撒、油盐酱醋,我都要管。
        张:这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孙:那影响太大了。上学时,我在学校里是高材生。1947年北平艺专毕业不久,就赶上解放,把我调出来了。那时候地下党员不多,我是北京的地下党员。1949年解放后,我参加到行政工作中去,一干就是五六年。多么熟练的功夫,搁上几年也不行了。再有就是“文革”,我搞的行当“不好”。当时花鸟画被看作是“有害无益”的,是“损害工人阶级斗争意识”的。那等于就是宣布了花鸟画的死刑。幸亏我还没有被这种思想统治。我采取的方式是,你不让我画,当着外人的面我决不画,回家以后,我拉上窗帘偷着画。
        张:那时您对花鸟画的前景仍抱有坚定的信心?认为花鸟画还会有“出头之日”的?
        孙:我别的“觉悟”还很低,但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有时我也流露出来这种思想。有一次开会,我说:生活越过越好,不能光养谷子、高粱,公园也要养花吧,花鸟画也可以画吧。这句话就被人家捉住了,他们说:你这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解放之后,花鸟画的创作受到了影响。花鸟画、书法就不被当作艺术。直到1980年才成立中国书法家协会。
        张:您是第一届书协的理事。您小时候是和您的舅父王友石先生学习书法、绘画。在北京时,还和您舅父搞过一次联展。
        孙:他是在思想上对我最有决定性影响的一个人。其实那时候我也没看见我舅父多少次,他在外面,我在乡下。我是听我父母谈到他、讲他的故事。我和舅父在北京搞过一次展览,在天津搞过一次。
        张:现在很多有成就的艺术家,小时候接受的教育,为其日后从事艺术打下了基础。您是何时开始学习书法的?
        孙:历史上很多画家、书家,他们都是一辈辈的传下来,父辈是著名的书画家,后人即便不是著名的书画家,也喜欢、爱好书画艺术,有这个传统。比如张大千要是没有那种环境,也许他不能二十几岁就出名,他哥哥张善孖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从把书法当作艺术这个角度来讲,我学书法恐怕是很晚的。小时候,不管你喜欢与否,书法是一门课程,都要练大字,书法课占整个课程的五分之一。
        张:您小时候安排的课程和现在小学的课程相比,您觉得哪个更合理?在传统文化的教育方面是不是不如过去?比如您小时候学书法,学“四书五经”……
        孙:那时候不可能比现在还合理。为什么呢?那时候有很多知识,农村的学校里面并不知道。农村的教师水平相当低。尽管现在还有好多缺点,但总的来说,还是比那时候合理的。如果不涉及别的方面,光从接受传统文化这方面考虑,可以这么说。我认为,现在也没法像那个时候那样。我们小学时的知识面没法和现在的小学生比,那不是差一星半点儿,那差得太多了。因为人的智力、时间都是有一定限度的。在传统文化上可能没有过去掌握得好。
        张:从教育上讲,如何解决传统文化在继承上的问题?
        孙:在继承传统这方面,现在我感觉问题也是有的,主要是对待外来文化的态度问题。这不是引进国外先进设备和技术的问题。文艺是有民族性的,就好像一个中国父亲过继一个洋儿子,这不行。现在学校对待西洋文化的重视程度过了头。你喝牛奶,只是为了使身体更健康,你不能变成牛,不能长牛犄角。现在我感觉,虽然没有变成牛,长了牛毛恐怕还是有的。比如,考试的时候,报考中国画专业的学生,要考素描,不考书法。在外国,他们的学生考油画专业,叫他加考中国画,那不是笑话吗?!在我们院校,就算是学西画的学生,考考传统知识也可以,因为道理很简单,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将来要创造中国的油画,掌握一些中国的知识,也不算错误。可是考中国画专业的学生,完全依靠素描选拔,那是大错特错。
        张:您在北平艺专的时候,徐悲鸿先生是您的老师。您以前的老师汪慎生先生则是金城一路极传统的。您受到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您当时如何处理这种矛盾?
        孙:我开始接触的相当于“五四运动”之前的那一段传统文化。我的老师都是饱学文人,我接受的那种传统思想,往不好了说,就是保守的;往好了说,是传统的,为我将来的艺术创作打下了比较坚实的传统基础。后来上北平艺专,头一年,接触的还是传统的。徐悲鸿校长一来,就换了一套教学方法,试图用西画改造中国画。我原先那套东西已经比较牢固了,不是上一堂课、两堂课就可以改变的。可是,我很快地接受了他们好的比如造型准确方面的优势。我有坚实的传统基础,又接受西学,有很强的造型能力。可是,我没有拜倒在西洋艺术的脚下。徐悲鸿任北平艺专校长时所有的学生,即便是学中国画的学生,都是先不学中国画,先学一年半还是两年的素描。后来一选课,学中国画的就只有两人,这两个同学是素描画得不太好的。其实中国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吸收外来的东西。唐朝时的音乐都吸收外来的东西。文化就是交流的,吸收是可以的,但是全盘代替不可以。
        张:如何做到“适当”呢?天津美院在这方面是怎么来处理的?
        孙: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具体到学校,排课表的时候,定多少个钟点;算分数的时候,百分比占多少。要具体到这些东西上,才能看出来,光在理论上讲还不行。我到天津美院的时候,它的美术系(当然是中国美术系),没有国画,光是素描、水彩。在法国,美术系里没有油画,这个大家都能看出问题来。当时我说:咱们的美术系没有国画,就跟法国的美术系没有油画一样。那时候都“左”到那个程度。
        张:过去研究海上画派、岭南画派的学者较多,现在学者也开始研究京津画派,您怎样看待这几个画派。
        孙:“京派”是很清楚的。“津派”一直到现在还是模棱两可,后来提了个“京津画派”,提这个提法的人,说明他也是无可奈何。天津离北京太近了。解放前,刘子久、陈少梅、苏吉恒(陈师曾的学生),这都是地道的北京派,他们到天津来主持湖社画会。所以天津自己的面貌不是很清楚,天津画派到底走什么道路合适,严格地说,真正代表天津的是刘继卣父子。其他的,像我们这样,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京派。实际上天津还是没有形成属于自己的画派。
        张:京津画派和海上画派、岭南画派,他们各自的特色在哪里?
        孙:从继承传统那方面来看,北京是最彻底的,天津也是。岭南画派在传统的基础上,接受了日本的东西,接受的比重比较大,所以二高一陈,搞画的人一看就可以看出受外来的影响,但是它还是中国画。北京传统很深厚的这些人,在推陈出新的步子上,就比较慢。传统继承多了,就容易倾向保守。西安画派,何海霞他们搞得很突出。北京还是没怎么动。南京画派回到大自然中去写生,宋文治、傅抱石等人很清楚地往前走了一大步。但是北京在这方面比较差。北京走出来的有李可染。李可染住在北京,把他简单地归到北京也可以,可他不是真正的北京人,他是从重庆、上海过去的。齐白石是北京的,他在推进初期迈的步子比较大,可他也不是地道的老北京。所以,北京在这方面,步子迈得小了一点。比西安画派、南京画派还是差一点。当然,这是针对推陈出新而言的。
        张:与海派相比呢?
        孙:1940年我到北京时,琉璃厂就不挂任伯年的画,收藏家也不收藏任伯年的画,这很说明问题。现在上海绘画发展得比较快,比如程十■他们。当时北京的京派保守到什么程度:要说谁的花鸟画画得不好,就说“你这个是海派,太‘海’了”。“你这个像任伯年”,这就骂到家了。但是现在我们把北京全否定了,这是不对的。你只看一面是不行的,还要看见另一面。接受传统比较地道,可是过分强调传统就成了保守派,这也不好。
        张:您现在还经常画画吗?
        孙:还可以画一点,但是体力不行了。
        张:您如何看当代花鸟画的创作?我们现在美展中的花鸟画,应该说制作的成分比较多。
        孙:这我还没有很好地考虑。我不太赞成太前卫的。现在我们的状况,好比一个枣核,一头是纯保守派,一头是纯前卫派,我是在中间。我在思想上倾向改革的多一些,但在实际上还是和认识有一定距离的。有一条中线,我的实际行动在线的后边,思想则是在线的前边一点。距离不是太远。我认为不应该排斥“特技”(制作)中的一些东西。我们现在认为不是“特技”的有些东西,从前就是“特技”。刚被开始利用的时候都是属于“特技”,比如“三矾九染”等等。“特技”和“非特技”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我反对用一些制作来代替人的主观能动性,代替“中得心源”,这是不对的。不要一概地反对“特技”,但是艺术和技术还是应该分开的。艺术就是艺术,技术就是技术。艺术全是技术不行,技术不等于艺术。两个方面,技术的比重太多了,就不对头了。
        张:“文革”的时候您还能坚持创作?
        孙:“文革”一开始的时候,我也顶不住。我们那时有一位老师,被斗得受不了了,跳楼自杀了,我就看着就想多安静呀,再没有人搅和他了。我看见别人跳楼自杀了还很羡慕。你想想,别人跳楼自杀了,尸身躺在那,看到了还很羡慕,那是什么样的环境、状况才能产生那种思想啊?!那时,我们学校234个干部,有74个“牛鬼蛇神”。后来我想,不能死,死了就再没有平反的时候了——我想到了平反的问题。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寻死的念头,脑子里惟一的意识就是画画。没有纸可画,我就偷偷地用报纸的白边画点小的东西。后来就把我们“牛鬼蛇神”换组,换到另外一派去。去了没有地方住,就把我们押到一位老师的家里借住,老师的家里有书,有石头,我就刻章。他们都搞武斗去了,顾不上我们。我是有时间就干。我前期是业余状态,所以我后期特别看重时间,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张:您被打成“牛鬼蛇神”,花鸟画又不被承认,还没有客观条件从事创作,在那种状态下还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去搞创作……您觉得还有什么盼头吗?“文革”的磨难对您的艺术成就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孙:我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花鸟画会像现在这样。我那时候也没有接触这个课题。我就是对花鸟画的创作有瘾头,有情感——情感这个东西还是很厉害的,就跟爱打扑克的人看见扑克一样。有时候在那里挨批斗(当时我在那里站着就行了),我脑子里就走神:构思花鸟画的创作。批斗完了人都走了,我不走,还在愣神……“文革”的经历,不好的一面是耽误了我很多时间,好的一面是使我对艺术无所求,不考虑它会为我带来些什么。我就惋惜被“文革”耽误的时间。有人问我,艺术的道路上,你最后悔什么。我就后悔时间的浪费,在当时我就有这个想法,关在牛棚里的那两年,本来我能搞出不少业务的……■

      Processed in 0.525(s)   63 que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