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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核实中..2009-12-16 09:42:01 来源:网络
恰巧南宗画创始人王维也是神韵诗的大师,而且是南宗禅最早的一个信奉者。《王右丞集》卷二五《能禅师碑》就是颂扬南宗禅始祖惠能的,里面说:“弟子曰神会……谓余知道,以颂见托”;《神会和尚遗集·语录第一残卷》记载“侍御史王维在临湍驿中问和上若为修道”的对话。在他身上,禅、诗、画三者可以算是一脉相贯,“诗画是孪生姊妹”这句话用来品评他是最切不过了。
苏轼《东坡题跋》卷五《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凤翔八观·王维吴道子画》说得更清楚:“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敦。”纪昀评点苏诗说:“‘敦’字义非不通,而终有嵌押之痕”,指摘得很对;“敦”大约是深厚之“义”,可参看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山水树石》:“又若王右丞之重深”,但和“清”连用(collocation),就很牵强流露出凑韵的窘态了。
沈括《梦溪笔谈》卷一七:“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所藏摩诘《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难与俗人论也。”[23] 都穆《寓意编》:“王维画伏生像,不两膝着地用竹简,乃箕股而坐,凭几伸卷。盖不拘形似,亦雪中芭蕉之类也。”神韵诗派另一位大师王士祯把王维这种画和他的诗融会,《池北偶谈》卷一八:“世谓王右丞画雪里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辽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名画家兼诗人金农更把王维这种画和他的禅贯通,《冬心集拾遗·杂画题记》:“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余之所作,
正同此意,观者切莫认作真个耳。”金农对“禅理”似乎不深;禅宗有一门“话头”,和西方古修辞学所谓“不可能事物喻”,性质相同,例如《五灯会元》卷一○光庆遇安章次:“古今相承,皆云:‘尘生井底,浪起山头,结子空花,生儿石女’”,又卷一二道吾悟真章次:“三面狸奴脚踏月,两头白牯手拿烟,戴冠碧兔立庭柏,脱壳乌龟飞上天。”[25] 假如雪里芭蕉含蕴什么“禅理”,那无非像井底红尘、山头碧浪等等也暗示“毕竟无”。
试举一首传诵的诗,来说明王维的手法。《杂诗》第二首:“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按陶渊明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几丛菊?’与右丞此章同一机杼,然下文缀语稍多,趣意便觉不远。右丞只为短句,有悠扬不尽之致。”批语不错,只是考订欠些。那首诗出于晚唐人伪托,并非陶潜真笔,上半首正以王维此篇为蓝本;下半首:“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又脱胎于李白《紫极宫感秋》:“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
王维这二十个字的最好的对照是初唐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成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这首诗很好,但和王维的《杂诗》一比,就鲜明显出同一题材的不同处理。王绩相当于画里的工笔,而王维相当于画里的“大写”。
王绩问得细致周详,可以说是“每事问”;王维要言不烦,大有“‘伤人乎?’不问马”的派头(《论语·八佾》又《乡党》)。王维彷佛把王绩的诗痛加剪裁,削多成一,像程正揆论画所说“用减”而不“为繁”。程正揆不是还说“意高则笔减,繁皱浓染,刻划形似,生气漓矣”吗?我们只要把这种画评和王士祯的诗评对看一下,就更加清楚。《香祖笔记》卷六:“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又‘《新唐书》如今日许道宁辈论山水,是真画也。
《史记》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具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右王楙《野客丛书》中语,得诗文三昧,司空表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也。《蚕尾集》卷七《芝廛集序》大讲“南宗画”的“理”,接着说:“虽然,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此。”南宗画和神韵派诗竟是同一艺术原理在两门不同艺术里的分别体现。顺便一提:王士祯所引荆浩的话和赵执信《谈龙录》记王士祯说诗“如云中之龙时露一鳞一爪”,不能混为一谈;因为恰像“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远水无波”(荆浩《山水赋》,一作王维《山水论》),远龙也理应无鳞无爪的。[26]
既然“诗家三昧”是“略具笔墨”,那么,精细刻划风景的诗和擅长叙事、说理的诗都算不得诗家上乘了。例如谢灵运和柳宗元的风景诗都是描摹细致的,所以元好问《论诗绝句》自注:“柳子厚,唐之谢灵运。”宋长白恰巧把谢灵运的诗比于北宋画,《柳亭诗话》卷二八:“纪行诗前有康乐,后有宣城。譬之于画,康乐则堆金积粉,北宗一派也;宣城则平远闲旷,南宗之流也。”若把元好问的话引申,柳宗元也是北宗一派。无怪王士祯《论诗绝句》里把柳宗元压下去:“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无声弦指妙”就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另一说法;“苏州”就是韦应物。
神韵派又一位大师司空图反复讲:“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与李生论诗书》)“右丞、苏州,趣味澄夐”(《与王驾评诗书》)。在诗里既能叙事井井又会说理娓娓的白居易和神韵派更是话不投机。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元、白力劲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一自司空表圣造二十四《品》,抉尽秘妙,直以元、白为屠沽之辈。渔洋先生韪之,每戒后贤勿轻看《长庆集》。盖渔洋教人,以妙悟为主,故其言如此。”最使神韵派为难的当然是传统推尊为“诗圣”的杜甫。
神韵派在旧诗传统里并未像南宗在旧画传统里那样占有统治地位。唐代司空图、宋代严羽的提倡似乎没有显著的影响,明末陆时雍评选《诗镜》的宣传,清初王士祯通过理论兼实践的鼓动,勉强造成了风气。不过,这个风气短促得可怜。不但王士祯当时已有赵执信作《谈龙录》来强烈反对,乾隆时诗人直到晚清的“同光体”作家差不多全把它看作旁门小家的诗风。这已是文学史常识。王维当然是大诗人,他的诗和他的画又具有同样风格,而且他在旧画传统里坐着第一把交椅,但是旧诗传统里排起坐位来,首席是数不着他的。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借用意大利人的说法,王维和杜甫相比,只能算“小的大诗人”
他的并肩者韦应物可以说是“大的小诗人”(un grande-piccolo poeta) [27],托名冯贽所作《云仙杂记》是部伪书,卷一捏造《文览》记仙童教杜甫在“豆垄”下掘得“一石,金字曰:‘诗王本在陈芳国’”,更是鬼话编出来的神话;然而作为唐宋舆论的测验,天赐“诗王”的封号和王禹偁《小畜集》卷九《日长简仲咸》:“子美集开诗世界”,可以有同等价值。元稹《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称杜诗“兼综古今之长”,《新唐书》卷一二六《杜甫传赞》也发挥这个意思;《皇朝文鉴》卷七二孙何《文箴》说:“还雅归颂,杜统其众”;晁说之《嵩山文集》卷一四《和陶引辩》:“曹、刘、鲍、谢、李、杜之诗,《五经》也,天下之大中正也;彭泽之诗,老氏也”;秦观《淮海集》卷一一《韩愈论》进一步专把杜甫比于“集大成”的孔子;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三九以李、杜诗为学诗者的“本经”;吴乔《围炉诗话》卷二有“杜《六经》”的称呼;蒋士铨《忠雅堂文集》卷一《杜诗详注集成序》也说:“杜诗者,诗中之《四子书》也。”潘德舆《养一斋集》卷一八《作诗本经序》:“三代而下,诗足绍《三百篇》者,莫李、杜若也。
朱子曰:‘作诗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虽未以李、杜之诗为《经》,而已以李、杜之诗为作诗之《经》矣。窃不自量,辑李、杜诗千余篇与《三百篇》风旨无二者,题曰《作诗本经》”;参照潘氏另一书《李杜诗话》卷二说杜甫“集大成”的话,此处李、杜齐称就好比儒家并提“孔、孟”,一个“至圣”,一个“亚圣”,还是以杜甫为主的。
这样看来,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的标准;评画时赏识王世贞所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评诗时却赏识“实”以及相联系的风格。因此,旧诗传统以杜甫为正宗、为代表。神韵派当然有异议,但不敢公开抗议,而且还口不应心地附议。只有陆时雍比较坦白,他在《唐诗镜·绪论》里对李、杜、韩、白等大家个个非薄,只推尊王、韦两人,甚至直说:“摩诘不宜在李、杜下。”王士祯就很世故了。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近见阮亭批抹杜集,乃知今人去古分量,大是悬绝,有多少矮人观伤处,乃正昌黎所谓‘不自量’也。”可见王士祯私下有个批抹本,对杜甫诗大加“谤伤” [28];然而他在《传灯纪闻》里,却对门弟子说杜甫律诗是“究竟归宿处”。
赵执信《谈龙录》透露了底细:“阮翁酷不喜少陵诗,特不敢显攻之,每举杨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语客”;就是说王士祯不便自己出面,只称引刘攽《中山诗话》所载杨亿嘲笑杜甫的话。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也说:“李、杜、韩、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诋毁。”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说:“渔洋先生于唐贤,独推右丞、少伯以下诸家得三昧之旨;盖专以冲和淡远为主,不欲以雄鸷奥博为宗。先生又不喜多作刻划体物语,其于昌黎《青龙寺》前半,因微近色相而不取”;最后两句可以移用在南宗画上了。王士祯《池北偶谈》有一条把王维、韩愈、王安石三家咏桃花源的诗比较,判断说:“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赤耳热。”他的《蚕尾集》卷一○《跋〈论画绝句〉》,很耐寻味;《论画绝句》作者就是他标榜为齐名同调的宋荦,所谓:“当日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参看《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西陂类稿》提要)。
那篇《跋》说:“近世画家专尚南宗,而置华原、营丘、洪谷、河阳诸大家,是特乐其秀润,惮其雄奇,余未敢以为定论也。不思史中迁、固,文中韩、柳,诗中甫、愈(子美河南巩县人),近日之空同、大复,不皆北宗乎?牧仲中丞论画,最推北宋数大家,真得祭川先河之义。”一眼粗看,好像他在推尚北宗画和杜甫诗;仔细再瞧,原来这寥寥不上百字别有用心,以致脱枝失节,前言不对后语。既然“画家专尚南宗”,那么不说旁人,至少“洪谷子”荆浩在南宗画派里不但有卓越的成就,而且是理论的奠基者(《画说》、《笔法记》),他正被“尚”,那里会被“置”呢?既有“文中韩、柳”,就该接“诗中甫、白”,才顺理成章,为什么对韩愈那样偏爱,两次提名,硬挤掉了李白呢?既反问“不皆北宗乎”?就该接“最推北宗”,才合逻辑,为什么悄悄地换了一个“宋”字呢?“北宋”画和“北宗”画涵义不同,“北宋”画的主流正是“南宗”画,《蚕尾集》同卷《跋元人杂画》里不就说么:“宋、元人画专取气韵,此如宋儒传义,废注疏而专言义理是也。”王士祯用的是画评的习惯名词“南宋”、“北宋”,讲的是画家、文人的籍贯南方、北方,并不是他们的风格。所以他特标杜甫是河南人;所以蜀人李白在“北宗”里无可位置,而另一河南人韩愈必须一身二任。
李梦阳(“空同”)寄籍扶沟,何景明(“大复”)本籍信阳,又是两个河南人。三个非河南人──马、班、柳──是拉来凑热闹的,彷佛被迫暂时成为河南的“荣誉公民”。揭穿了这些张致和花样,无非说河南商丘籍的宋荦是货真价实的“北宗”。发了一段议论,请出历代名人,无非旁敲侧击、转弯抹角地恭维那个“牧仲中丞”是大诗人,因此更要注明杜甫和他有同乡之谊,彼此沾光。貌似文艺评论,实质是藉文艺为题目的社交辞令。在古代文评研究中,正像在社会生活里,我们得学会“知言”,把古人的一时兴到语和他的成熟考虑的意见区别开来,尤其把他的严肃认真的品评和他的官样文章、应酬套语区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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