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花鸟画家的艺术人生———龚继先先生访谈录

        作者:核实中..2009-12-18 12:15:21 来源:网络

        龚继先,斋名半闲草堂,著名花鸟画家。1939年出生于北京,196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为李苦禅先生的入室弟子。擅大写意花鸟画,于八大、石涛用力尤深,对中国美术史论有深入研究。1963年到上海工作后,得著名鉴赏家谢稚柳先生指导,研究古代书画鉴定。曾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国家重点出版图书《中国美术全集》(60卷)编辑委员会委员,长期主编《艺苑掇英》丛刊,专门介绍中国古代书法绘画艺术。1993年,恳辞总编辑职务,潜心读书作画。现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美术家协会理事、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出版有《龚继先画集》。

        近日,笔者对龚继先先生进行了采访,本文为访谈摘要。

        华振鹤:龚先生,您是当代著名的大写意花鸟画家和指画家,还长期主持《艺苑掇英》的编辑工作,在介绍古代书画艺术方面不遗余力,借此机会,我想请您谈谈您的艺术历程,您最初是怎样走上了书画艺术的道路呢?

        龚继先:说起来,我的父亲从事航空事业,母亲是数学老师,都与艺术无关,可我们家在北京故宫东华门附近,那时的故宫管理不严,孩提时代的我常常在护城河(俗称筒子河)上溜冰,到故宫的草地里捉虫,古文物以及庄严瑰伟的古代建筑都令我着迷。每当故宫里举办各种画展,我总是进去看,慢慢地也学着乱涂乱画起来。祖父见我喜欢,就买了一本《芥子园画谱》让我临摹。以后,我又临摹了宋人团扇和于非闇先生的工笔花鸟画,就这样不知不觉真正喜欢上了画画。1958年,我高中毕业,报考了中央美术学院还有理工类大学,记得美院是以一张工笔花鸟画应试的,结果中央美术学院和北京矿业学院都把我录取了,最终我选择了中央美院。

        华振鹤:进入美院接受正规的美术教育,肯定跟自学大不一样,当时给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龚继先:一进美院,我感觉就像彻底解放了,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学。按照课程,低年级不分科,山水、花鸟、人物、写生、临摹、工笔、写意全都要学。另外,还开设了书法、篆刻、水彩、古文、诗词、中外美术史论、哲学、美学、古典音乐、京剧等系列讲座。我就像入水的海绵一样,拼命吸收。这为我后来艺术上的提高起到了非常巨大的作用。当时我的系主任是叶浅予,教授有李苦禅、李可染、蒋兆和、郭味蕖、田世光、俞致贞等,校外聘请的画家有潘天寿、黄胄、王雪涛、王个簃、刘继卣等,都是一代名家,是我过去仰慕已久而无法接近的偶像。到了四五年级,开始分科,我进入写意花鸟画工作室,专攻花鸟画,由李苦禅教大写意,郭味蕖教小写意,田世光、俞致贞教授工笔。我们的学生生活很充实,也很单纯。每天上午上课,下午自习时间我常到旧书店看书买资料,那时旧书店好书特别多,而且价格便宜。我还经常去琉璃厂、故宫等处欣赏字画。故宫常年陈列明清书画,每年秋季展出唐宋绘画,他们特别优待中央美院的学生,参观展览不收费。在徐悲鸿纪念馆,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总是亲自接待,对我们想要的随便哪张画,即使是不公开展出的,也会从库房里取出来,挂起来给我们临摹。至于晚上,就更有意思了,我们早早吃完晚饭,结伴到老师家里去,泡在那儿听老师讲画、讲人生,还有很多画坛故事。那时的老师真好,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特别亲切。比如李可染老师说起齐白石先生,说他的画力能扛鼎。“开起画展来,我们不敢把自己的画挂在他的旁边,因为反差实在太大,太不好意思了。”老师们常说,“现在不要求你们理解,只要求你们吸收、打基础。金字塔为什么高?就因为基础厚,底子宽。这一点,你们以后自会明白。”

        我就是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老师们的影响,接受了“人格高,画格才高”的观念。尤其是李苦禅老师,我们亲眼看到,他工资不高,却常常掏钱为穷学生买纸买笔。后来又知道,他年轻时曾拉过洋车,每天熬一锅粥,粥凉后划成三份,每顿吃一份,他就在那样的艰苦条件下完成了北平艺专的学业。后来,1937年北平沦陷,日伪威胁声名远扬的苦禅先生,让他在伪“新民会”任职,遭到苦禅先生拒绝。1939年,他们又以“勾结八路军”的罪名把苦禅先生关入日本宪兵司令部监狱,施以酷刑28天,最后他们不得不放人了事。先生坚贞不屈的精神深深影响了我。

        可以说,在中央美院的五年,是我吃“百家饭”长大的五年,优越的艺术环境,为我提供了丰富而全面的营养。所以,我最大的收获和感受,一是视野开阔了,眼界高了,感受到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博大精深。二是懂得了怎样才算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必须达到怎样的精神境界。这两点,令我一辈子受用不尽。

        华振鹤:1963年,您分配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这是您艺术人生的一大转折。一方面您得以就教于谢稚柳、潘天寿、唐云、王个 、陆俨少等海派大家,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另一方面,您主编了《艺苑掇英》丛刊,在全国画坛产生了重大影响。关于艺术成就,我们且放到下面,现在,您能不能先说说《艺苑掇英》的有关情况?

        龚继先:这本丛刊的确很值得介绍,它创刊于1978年,为铜版纸,八开精印本,我从第七期开始参与编辑,后来是主编。《艺苑掇英》这几个字是集陈毅元师手迹而成。从刊名可以看出,起先我们想做成一本范围比较广泛的介绍古代艺术的刊物,因此最初几期有瓷器、大足石刻、四川壁画等内容。几期以后,我们觉得似乎有点杂了,不少读者也来信建议,内容不必太多,不妨专搞书画,于是以后就改为专门介绍中国古代书画艺术了。《艺苑掇英》的稿源主要来自公私藏家的藏品。全国各地的博物馆,我们差不多跑了一半多,像北京、上海、辽宁、天津、陕西、安徽、江苏等地博物馆。私人藏家则有唐云、邓拓、王己千、周怀民、刘作筹等人的。此外,组稿、挑画、拍照等工作也都由我们几个人完成。记得开始由于经验不足,还曾闹过笑话。如创刊号上,封面选登了清代“扬州八怪”之一边寿民的《芦雁图》,可文字说明把他介绍成明代人,“说明”反而成了说不明。又如,我们在某博物馆看到一件清代四高僧之一渐江的山水手卷,笔墨极好,就选用了。事后总觉得不踏实,似乎有点儿好过了头,后来某次研讨会上,我们提出来讨论,结果断定乃属近人仿造的赝品。就这样,我们吃一堑、长一智,吸取了大量教训。我们边编边学边改,挑画更加严格,紧紧把握“真”的标准。赝品不用说,对于有怀疑、有争论的,我们宁可不用也不迁就。记得有张画,藏主坚持认为是绘于唐代,并以画上某当代名家的题跋为证,我们横看竖看都吃不准,最后还是割爱不选了。就这样,《艺苑掇英》渐渐赢得了国内外众多专家和书画爱好者的欢迎、信任。许多人没有机会接触真迹,就仔细研读丛刊,视之为“下真迹一等”的佳品。直到现在,它依旧为藏家追捧的对象,据说,2005年2月,某拍卖行拍出一套《艺苑掇英》,共70期,居然拍到16.5万元!可见其受青睐程度。

        那个时候工作条件十分艰苦,有一回在宁波“天一阁”拍画,不巧遇上电压不稳,无法工作,好不容易取得收藏方同意让我们把要拍的画运到海军司令部驻地,还以为那里条件可能会好一点,但仍旧不能正常拍摄,最终不得不无功而返。又如,我们到陕西博物馆时,正是大热天,没有空调,又不能用电扇,几个看上去文文雅雅的大男人,只好赤膊上阵。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当然,比起困难来,我们更多的是得到了有关方面的大力配合。许多博物馆打开库房门,拿出不向公众开放的最好的藏品任我们挑选。江苏泰州博物馆有一幅清代袁江的巨幅山水,实在太长,馆方就从二楼挂下来以方便我们拍照,很多感人的事情也无法一一叙说。对我个人来说,通过这项工作,我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历代精品,仔细地进行鉴赏,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啊!对于提高我艺术方面的意义,怎么说都不会过分。

        华振鹤:我们回过头来谈谈您的艺术成就吧。许多专家都评论说,您的大写意花鸟画无疑属于传统文人画范畴。作品讲气韵、讲意境、讲章法、讲结构、讲笔墨,把北派之质与南派之文结合起来,把骨与韵结合起来,因此笔墨奔放而不失法度,沉郁雄浑,简洁大气,您是如何达到这一境界的?

        龚继先:这个题目太大,恐怕很难一下子说得全面。我只能试着说几点吧。首先,前面已经说过,我在艺术上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凡是好的、对我有用的,就采取“拿来主义”,从不忌口。这一点,我就不重复了。其次,我在临摹古今名画方面下过很大力气。事实证明,这是学习中国画的必由之路。比如,同样画一块石头,为什么倪云林能画得很生动,我们却画不出来?除了其他原因外,我认为关键还在于笔墨功夫不过硬。大写意画的好坏正取决于笔墨的成熟与否。现在有的人对临摹有误解,浅尝辄止,动不动就说什么创新,什么不因袭前人。当年,李可染老师就说得很深刻,临摹要一遍遍地临,学习传统要“好比老将破阵,七进七出”。他还说要“用最大的力量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打进去,怎么领悟中国画的精髓?又能创出什么新来?临摹了出不来,不怪自己,反而怪临摹,岂非可笑?我年轻时,下过不少临摹功夫,八大、石涛、青藤、白阳、任伯年、潘天寿,临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是巨幅画,我都按照原尺寸大小来临。我体会,看十遍不如临一遍,下了功夫就不会白画。尽管现在上了年纪,多少也有了点小名气,这项基本功依旧没有放弃。2003年,我临过李迪工笔花鸟画《雪树寒禽图》,去年临了八大山人《瓶菊图》,临过以后,比以前又有了新的感悟,临作还收入到了我不久前出版的《龚继先画集》中。实事求是地说,现在生活节奏很快,人心不免浮躁,让画家抵御诱惑、静下心来做基本功很不容易,对年轻画家来说,就更不容易。不过,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别想在艺术上有所作为。第三,多读书。我认为,传统中国画大体上可以分为“道”和“技”两个层面。临摹和基本功属于“技”的层面。我们还须进一步,上升到“道”的层面。《庄子·养生主》中提出“技进乎道”,便是这个道理。中国绘画是植根于独特的中国文化(包括哲学、美学、文学),用独特的宇宙观、人生观进行观照后产生的。传统哲学中的“道”指导并体现绘画的道,即艺术规律。比如,中国画注重意境,注重以形写神,主张画家主观的“意”,通过描绘客观的“境”表现出来,正所谓“象由心生,境随心转”。这种强调主客观高度统一的审美要求,还来自传统哲学的“天人合一”思想。又如,中国画讲究阴阳、虚实、矛盾中显示和谐中的美,这一切莫不从易学、道家思想中来。为了“技进乎道”,多读书、钻研中国文化是必不可少的。第四,就是要用“无求于世、自娱娱人”的心态来对待绘画。

        华振鹤:说到这里,我想1993年,您坚辞上海人美总编辑职务,在家里半天画画,半天读书、休憩,把自己的画室命名为“半闲草堂”,大概就出于您刚才说的“无求于世,自娱娱人”的心态吧。

        龚继先:是的。不过,这仅仅是我个人的选择,并非每个人都得如此不可。我个性好静,不善与人交往,让我当总编辑,处理处理稿件还可以,后来,一些行政上的事也要我参加,我就干不了了。毕竟我是画家,只想画画,不愿在其他方面花费太多的时间。我辞去总编辑,有些人说我傻,“别人想求都求不到呢,有个官衔,卖起画来价格也可高一点。”不过,到了我这个年龄,一切名利的包袱早已丢掉。回到家里后,我每天上午画画,中午休息一小时,下午清茶一杯,看看书,读读帖,与二三知友谈艺论道,不与人争高下,一身轻松,没有追求,一切顺之自然。高兴读书就读书,儒释道的,文化艺术的,诗词文赋的,古代现代的,都读。像陶渊明说的那样:“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高兴画画了,就画画,提起笔来,寄春色于数点桃花,显生命于二三水鸟,在笔墨中抒发感情,感受生命的律动,让心灵与生命和谐。往往大笔一挥,就抛却尘世琐事,真是莫大的享受。自娱方能娱人,我坚信这一点。

        华振鹤:您刚才说到“没有追求”,我是这么理解的,您所说没有的,无非是对名利的追求,而您所致力的,则是对自身修养的画外追求。这正是文人的气质。您用闲适的情趣和超然的心态对待人生,并且在大写意随心所欲的挥洒中,把自己的个性素养尽情抒发出来。我们知道,文人画的基本特征在“缘情言志”,这一点您已经实现了。您的人生感悟和对生命的热爱通过绘画得以表现出来,而绘画必反过来充实了您的内心。画画已经从“身外之物”转化为您的“身内之物”,换句话说,艺术与人生两者,已经合二而一了。

        龚继先:大致上可以这么理解吧。

        华振鹤: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您除了大写意,指画艺术的成就同样突出。有评论说,您的指画可在当代画坛称雄了,您谈谈这一情况吧。

        龚继先:称雄谈不上,不过有兴趣而已。顾名思义,指画不用毛笔,而是直接用指头、指甲、手掌蘸墨作画。据说,这一独特的艺术起源于唐代,《历代名画记》中已有端倪,但直到清代康熙时,高奇佩大量指画问世才正式为人认可。由于被斥为“旁门左道”,之后乏人问津。现代除潘天寿外,涉猎此道并取得成就的也很少。至于我进入这一领域,说来有趣。1989年,我在新加坡举办个人画展,我只身先到那里,展品交飞机运来。因为没有毛笔,闲来无事便随意画指画解闷,谁知无巧不成书,展品托运中出了点小差错,无法按时运到。而这边,开幕式、部长剪彩什么的,都早已安排好,时间无法更改了,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临时借笔赶了几张画,连同前几天的几张指画,一齐挂了出去,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先应付过去再说。然而,令我出乎意料的是,随便画的指画居然好评如潮,全部被收藏家收入囊中,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便正儿八经地画起了指画,经过十几年努力,现在画起来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华振鹤:您认为指画与笔画两者,相同在哪里?相异又在哪里?

        龚继先:我认为,指画精髓在大写意,大写意基础在工笔。指画虽然不用笔,却不能离开笔墨原则,同样要重视气韵、骨法、意境、构图。笔画画到一定规模,指画便问题不大了,这是两者之同。至于异嘛,也有,手指当然没有毛笔柔软,画的线条容易干枯,硬梆梆的,缺少层次感,在用水用墨上也不一样。指画创作必须注意这一差异,采取适当手法予以补救。总的来说,我画指画常常有“十指连心”的感觉。直接用手指来画,信手拈来,淋漓痛快,似乎更得心应手地展现心灵迹象,展现出笔画表达不出的味道。我之所以对指画感兴趣,正由于这一点。

        华振鹤:在访谈结束之前,您能不能再说说自己今后的打算呢?

        龚继先:我们所处的时代是画家的黄金时代,我常常说,老一辈画家艺术上学养上都达到很高水平,我们在艺术上学养上更应努力充实自己,艺无止境嘛。在物质生活上我们比他们好多了,想想他们,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干我们这一行,就别指望像球星、歌星,有大量“粉丝”挥舞荧光棒,为你欢呼,安安静静地享受人生,开心就好。与此同时,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和对生命的热爱通过绘画表现出来,为渴望内心平静和心灵栖息的现代人增添一些愉悦,唤起审美情趣上的共鸣,实现我一直所主张的“自娱,方能娱人”。过去我这么做,今后也打算这样做下去。

        来源:中国书画报2009年第9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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