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天游

        作者:王秉良2022-12-27 08:47:18 来源:北京晚报

          (1/3)沈周《卧游图册》之《平坡散牧》

          (2/3)沈周《卧游图册》之《菜花》

          (3/3)沈周《卧游图册》之《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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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游

        南朝刘宋时期的画家宗炳爱好游历名山大川,年老之后行动不方便了,为了弥补心里的遗憾,就把山川画出来挂在四壁上,经常欣赏一番,说是:“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他闲居无事,调节心神,举酒自酌,弹琴自娱,“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足不出户就得到了畅游的妙趣。

        此后,“卧游”就成了文人雅士们的心灵疗愈方式。秦少游在王维的《辋川图》中卧游,心目顿豁,神清气爽,困扰了他好久的肠疾竟然不药而愈。明代画家沈周平生好游,但他“足迹自局,未能裹粮仗剑,以极天下山水之奇观以自广”。因为恪守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从来不曾走得太远,稍远的就是到南京、杭州去过几趟,平生走得最远的也就是闽浙交界的天台山了。不能远行,他就“时时棹酒船放游西山,寻诗采药,留恋弥日,少厌平生好游未足之心”。年龄大了之后,他说自己“望七衰翁与懒便,眼昏只好枕书眠”,就更少出去游玩了,于是就画了《卧游图册》,“此册方可尺许,可以仰眠匡床,一手执之,一手徐徐翻阅,殊得少文(宗炳)之趣。倦则掩之,不亦便乎?”

        让我们展开这幅图册,和沈周一起卧游,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感受他的精神世界吧。一页页看去,分别是石榴、平坡散牧、栀子花、秋景山水、秋山读书、枇杷、雏鸡、芙蓉、仿倪山水、秋葵、杏花、秋柳鸣蝉、江山坐话、白菜花、秋江钓艇、仿米山水、雪江渔夫等17幅山水、花鸟小景,每一幅画上都有题诗,表达着画里画外的深意。翻阅赏读时,请想象您穿越到了500年前的苏州,年近七旬的沈老夫子和您一起在看着画,娓娓说着这是什么地方的山峦,是哪棵树上的果子,哪个菜畦里的白菜。


        白菜

        “南畦多雨露,绿甲已抽新。切玉烂蒸去,自然便老人”。沈周在这幅白菜画上写诗说。

        这是一棵已经开花的白菜,作为蔬菜,开了花就意味着长老了,口感已经不再鲜嫩。就像黄瓜之所以叫黄瓜,是因为它成熟以后是金黄色的,但我们吃到的,都是墨绿的嫩黄瓜。就如我们很少看到黄色的黄瓜一样,也很少能看到开了花的白菜。但沈周的白菜,散着叶,开着花,保持着它的天性。

        虽然不是口感最好的白菜,但沈周已经很满足了。刚下过雨,菜畦里的白菜抽了鲜嫩的新叶,从菜畦里拔一棵,洗净后放到案板上,像切断绿玉一样,声音都是清脆的。人老了牙口不好,下锅慢慢烂蒸,最适宜老爷子大快朵颐。

        沈周画过好多幅白菜图。最能代表烟火百姓口味的白菜,是廉价的代名词。但沈周说它的味道比名菜“大官羊”还肥美,连在销金帐里饮羊羔美酒的党进都品尝不到。他还写了一篇《菜赞》:“天茁此徒,多取而吾廉不伤;士知此味,多食而吾欲不荒。藏至真于淡薄,安贫贱于久长。后畦初雨,南园未霜。朝盘一箸,齿颊生香。先生饱矣,其乐洋洋”。

        宋代儒者汪信民说:“得常咬菜根,即做百事成”,他这句话意在激励人们,吃得苦、耐得穷,才能做大事。话里却也透着白菜根很难吃的意思,“咬菜根”于是成了吃苦受罪的代名词。沈周则在另一幅《白菜图》上写道:“公宜休之。拔汪信民之咬,咬以自励,拔于俗矫。吾不能优劣其间,惟是一啜一饱。”他的意思是:我压根就没觉得菜根难吃,就喜欢这清淡滋味,没去考虑你那些教育意义,我就是吃了、饱了,如此而已。


        鲜花

        我们顺着图册,还可以玩赏四种花:栀子花、芙蓉、秋葵和杏花。

        一枝红杏正开得繁盛,正是粉红满眼、闹乱春风的光景。但此时的沈周,已经到了衰迈之年,所以他感叹说:“老眼于今已敛华,风流全与少年差。看书一向模糊去,岂有心情及杏花”。

        他是多么爱花的人啊!弘治七年三月十八日(1494年4月23日),沈周趁着暮色到苏州城东南的东禅寺赏牡丹,对着香风洋溢、璀璨似锦的名花,流连不忍暂离。夜色黯淡下来了,他就点燃灯烛,一手拿着酒杯一边喝酒,一边围着鲜花徜徉,忘情地欣赏灯光中的娇艳容颜。

        苏东坡赏海棠,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浪漫行为,沈周和东坡的心灵是相通的。生命短暂,美好的事物难以常驻,需要把握当下的一刻,让美丰盈了自己的心。

        栀子花图上,沈周写了一首《小重山》词,词中道:“白头痴老子,折斜枝,还愁零落不堪持。”花朵很美,就怕转眼就要凋谢了。沈周曾写了许多首落花诗,引发了吴中文人的落花诗潮,大家都为逝去的人和凋零的花吟唱起缠绵的挽歌。生命就如春花,盛开时繁盛而灿烂,可是水流花谢,终将零落在风中,多情多感的人谁能不为之咏叹?

        生灵

        在《雏鸡图》中,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安静地站着,无依无傍。画上题诗:“茸茸毛毛半含黄,何独啾啾去母旁。白日千年万年事,待渠催晓日应长。”它刚刚破壳不久,心智混沌,如同赤子。这毫无机心的状态,和未来长久的生命时间轴,以及需要担负的职责劳务相比,显得多么可贵。

        老子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这只小鸡,身上只有自然的本能和天赋的灵性,没有被外界的纷繁事物污染,还没有被人调理驯养。人心保持这样的状态,才是最厚的德。

        你看这幅《平坡散牧》图,一头水牛摇尾放蹄,在平坡上悠游自得地闲行,缰绳松散地拖在地上。这头牛没人骑,没人牵,正要到桃林去撒欢儿呢。画上题诗:“春草平坡雨迹深,徐行斜日入桃林。童儿放手无拘束,调牧于今已得心”。

        桃林是什么地方?《尚书·武成》记载:武王伐纣后,“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桃林之野的牛,是自由的牛。

        而牧牛是佛教调心的比喻,大足石刻有系列雕塑“牧牛图”,借牧人驯牛的历程,以牛比心,表现佛门弟子“调伏心意”的修行过程,分为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伏、无碍、任运、相忘、独照、双泯等阶段。沈周画的这头牛,其实就是他的心,把自己调牧到“得心”的境界,圆融无碍,才是找到了真我。


        天地

        在《雪江渔夫》中图,大雪后天地成了琉璃世界,一叶扁舟上,渔夫手持钓竿,独钓寒江雪。画上题诗:“千山一白照人头,蓑笠生涯此钓舟。不识江湖风雪里,可能干得庙堂忧。”

        沈周家虽然富庶,但从祖父开始,世代耕读传家,“不乐仕进”。画中的渔夫,就是屈原赋和庄子文中的“渔父”,就是张志和诗词里的渔父,他也曾在吴镇的画里悠然垂钓,如今又驶进了沈周的画中。他听山风过耳,与鸥鸟为伴,携一壶酒,钓一江雪。庙堂上大人们喧闹争吵,患得患失,哪里能有他这样逍遥自在的心境呢?

        在《秋山读书图》中,山丘之上,几株老树下,画中的沈周坐在岩畔,面对着一片空茫。他手捧书卷,眼睛却看向远方。画上题诗:“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他读的什么书?是《庄子》的《秋水篇》。庄子在书里说,不要用人为的东西损害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让德性为了求名而牺牲。守住这些,才是归于真性了。

        沈周的卧游,是心与天游。眼前的画境,是他自己创造的心灵境域,而非自然界的山水万象,他把透着灵性的江山、花木、蔬果放在面前,是对现实升华了之后的游赏。在这里,他可以静卧一室而心游万里,可以在澄净心怀下应目会心,感受生命的可贵、造化的神奇、万物的理趣。此时,他与天地精神相往还,在神思悠游中涤除俗念,获得了性灵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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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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