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化白瓷:斑斓世界里的中国白

        作者:小山鱼2023-10-17 07:13:17 来源:北京晚报

          (1/2)明·德化窑象牙白三螭龙壶 德化陶瓷博物馆藏

          (2/2)“中国白——德化白瓷展”展览现场 新华社供图

          中国美术家网--让艺术体现价值

        有没有一种“白”,令人觉得莹润玲珑有君子之风?大约被称为“中国白”的德化白瓷能给予人如此美妙的视觉享受。眼下,国家博物馆正在举办德化白瓷主题展览,而在它家乡的福建博物院,也在同时进行着精品展。倘若走近它们,一入眼便是一场澄净无瑕的相遇。

        千年瓷都

        从后唐长兴四年(933年)置县至今,福建泉州德化县已有着逾千年的悠久历史。取自“以德化民”的“德化”之名,世代传承从未改变。这个位于中国东南隅的古老县域,秀水灵山间孕育了纯净的瓷土,也由此诞生了绵延不息的瓷缘佳话。

        在德化县,陶瓷源流可以追溯至遥远的新石器时代。而今可知的两百余处窑址,在岁月长河不停歇的流淌中,沉积下从远古到民国的制瓷痕迹。倘若翻开《马可·波罗游记》,就可以看到这位意大利旅行家这样的记述:(德化)这里除了烧制瓷杯或瓷碗碟外,别无可述之处……大批制成品在城中出售,一个威尼斯银币可以买到八个瓷杯。由此可见,德化瓷器制造是如此普遍与繁盛。两年前,“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是我国第56处世界遗产,而德化窑址正是这一文化遗产中重要的古迹组成部分。

        当朴素平凡的土泥坯被施以极简极纯的白,经由灼烧的淬炼考验,被赋予玉石的质感,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变身,古县山间的高岭土最终成为无暇脱俗的美器。德化白瓷自宋元时期兴起逐步走向繁荣,及至明代达到工艺巅峰。坐落在德化县宝美村的屈斗宫窑址,仿佛一个大型的时光宝盒,将宋元时代17间窑室、800多件工具和近7000件瓷制品保存其间,直到1976年被挖掘发现。隔着漫长时光回望,似乎依然能感受到曾经那炽热窑火的余温。而三班镇的尾林窑址更是了不得,遗迹竟跨越了宋、元、明、清四代王朝,依次排列的窑炉一个串联便是悠悠千载。

        一片匠心并一双巧手,工匠创造了德化白瓷,而它的声名远播和价值提升都离不开远销海外这条途径。海上丝绸之路自遥不可及的先秦时代便已萌发,唐宋更加兴盛。而以明永乐三年为起始,三宝太监郑和率领船队七下西洋,海上丝路航线的又一次开拓也叩开了更广阔的海外贸易大门。德化白瓷是海上贸易的俏货,在此次国家博物馆的展览中,也有几件从华光礁1号沉船出水的器物赫然在列。这艘足有六层船体的古商船,载着德化瓷,在南宋的某一天启航又沉没,那精致小巧的牡丹八棱粉盒、那釉面光洁的莲花纹瓶……都沉睡在西沙海域。但是,还有更多的商船在风浪中顺利地达到世界各地。日夜奔涌的波涛曾映现航船的倒影,瓷碗、瓷罐、军持、高足杯乃至花盆、花瓶,德化白瓷静静地“躺”在储物仓中,与茶叶、丝绸一道,随着浪潮将中国韵致传向海外。

        在欧洲,法国人为德化白瓷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中国白,又以“鹅绒白”来形容它的色彩,而后更以“欧洲白瓷之母”来赞誉它,足可以想见,这些莹润通透的瓷器,是怎样地令人为之着迷与倾心,又是怎样地以中国之美打动世界。

        何以动人

        有人说,德化白瓷是“瓷中之玉”,属实是个很好的形容。德化地界的戴云山有着如画的风景,也出产着优质的高岭土,这一方得天独厚自然水土成就了白瓷。瓷土高硅低铝的特性,形成了人们口中的“糯米胎”,那是细腻无杂质的、如同蒸熟了的糯米糕似的胎质。有了这样的好基础,才有了君子般的温润感与白玉一样至真至纯的颜色。

        的确,德化白瓷的动人离不了这一抹耀目却不张扬的“白”。白色,实在是最为平淡的颜色。当人们赞叹霓虹七彩光芒的时候,也许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所有可见光相融合就会成为白色光,看似平凡的白也是最为包容的色彩。《淮南子》中亦有言,“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正所谓大道至简,白色以极致的“纯”动人心魄。

        当然,德化白瓷的白也并非千篇一律的白,因为瓷土配方、烧制条件的差异,白色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样貌。瓷釉在火焰中炼烧,铁离子含量的增多,便有了白中蕴含着微黄暖意的“象牙白”,是明清时期的德化窑在元代白瓷基础上发展创造而来的颜色,这种莹厚的外表透露着温婉的性格,无论是庙宇还是家族祠堂,都有象牙白祭祀礼器的身影。与“象牙白”齐名的“猪油白”,名字虽然土味浓重,却直观地表达着有如凝脂般的光滑明亮,有如玉石般的细腻润洁。“葱根白”顾名思义,必是白里泛青的样子,而稀有的“孩儿红”其实也是一种白,它从窑变的机缘巧合中诞生,是似婴孩皮肤白中透着粉红感觉的颜色,通过名字便可知它是何等的娇嫩可爱。

        德化白瓷的传承千百年来未曾停歇,它的白色也一直延续着生命力。尽管“象牙白”因为历史原因有过断档期,但在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工艺师的研制,终于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年复产成功,并以“建白瓷”来命名,意为福建特有的白瓷品种。传统工艺代代流传,而创新让德化白瓷这个“大家族”不断入住新成员,比方说“高白”瓷器,看起来当真如披上一层冰雪肌肤,无需对比参照也能明显地感受到它超极致的洁白。其实,无论哪一种白,都脱不了冰清剔透、淡雅素净的底子,在万紫千红的繁华世界里,细细观赏这一抹中国白,人也淡然了许多。

        如果说胎质与颜色为德化白瓷打好了美雅的底子,那么,装饰艺术则是锦上添花。国家博物馆展出的德化县陶瓷博物馆藏的三螭龙壶,可爱风着实吸引人,圆筒形的壶身上堆贴着两条螭龙,一个作为壶嘴一个作为把手,壶盖上还盘踞着一条小龙同样栩栩生动。“孩儿红”荷趣螺足杯上,荷叶、荷花摇曳生姿,怎不教人脱口一句“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再看那因形似犀牛角而得名的犀角杯,堆贴着小小人物或纹枰对弈,或抱膝小憩,好一派闲居景象。

        堆贴,是德化白瓷一种传统的装饰方法,将所需的装饰部分做好后贴在坯体上再烧制而成,立体之余还分外逼真。印花,则是利用模具将纹样压印在坯体上,制作速度快捷,很适合大批量的生产需求。同样常见的还有刻花,用阴刻的方式刻画纹样,这经常在碗盘等日用品的制作中被使用。通花,也就是常说的镂空,雕刻出种种繁复花样,是极为精致的工艺。除此之外,还有以竹片为刀笔的篾划、以雕塑为手法的浮雕等等。

        一代宗师

        说到德化白瓷的工匠艺人,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大名鼎鼎的何朝宗。“诗圣”是杜甫、“茶圣”为陆羽、“画圣”乃吴道子,而“制瓷之圣”非明代何朝宗莫属。

        近些年,从各类拍卖信息中可以看到,何朝宗的传世作品早已价值千万元以上,这位不断被后世模仿却又难以超越的明代大家的生平,在时代的潮流里被涤荡得所剩无几。也许是因为在当时匠人地位卑微的缘故,他到底生于何年?又卒于何日?都失散在历史中。幸好《泉州府志》尚记录下弥足珍贵的一笔:“王弼,小名盛世。工诗文书画,尤善塑大士写真及诸仙佛像,独造其微。同时又有何朝宗者,善陶瓷像,为僧伽大士,天下传宝之。”有学者据此推测,何朝宗大约生活在明嘉靖、万历年间,那也正是德化白瓷工艺臻于顶峰的岁月。

        尽管生平的痕迹模糊不清,但凭借流传下来的瓷器作品,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超然的造诣。在国家博物馆的展览中,一尊观音像被放置在单独的展柜中,昭示着它的不同寻常。观音大士微微低首,垂目俯视尘世芸芸。荷花样璎珞挂在胸前,左腿盘膝搭于右腿,坐在一方嶙峋的岩石上,衣袍随着形体自然地堆叠出层层褶皱,经卷就放在身旁。观者无法忽略她身为菩萨的端庄持重,而唇角与眸光蕴含着的温和慈爱,又如何不令人心安?

        色若雪月清凉,意蕴万般自在。何朝宗的观音造像历来备受推崇,也因他另名何来,人们便称他的观音塑像为“何来观音”。在国家博物馆的一个展区里,集中展览了数十件形态各异的观音像,不难看出,都是当代工艺师对何朝宗瓷塑的临摹与致敬。

        在何朝宗传世作品中,以宗教人物塑像居多。他的双手,创造了一个如梦如幻的神仙世界。在2020年国家博物馆举办的“格物匠心——福建传统工艺展”上,一入展厅便见一尊文昌帝君坐像,任是谁都会观之难忘。主持文运的文昌帝君袍带整齐、凝然端坐。右手抱持如意,左手隐于袖中搭在膝头,广袖自然地向下几乎垂至脚面,衣摆线条一气呵成的流畅感,使得眼前这一尊静物平添许多灵动秀逸。还有那尊收藏在故宫博物院的渡江达摩立像,同样神形兼备。达摩祖师自南天竺而来,是中国禅宗的始祖。这位在传说中寿至150岁高龄的佛教高僧,在何朝宗的塑造中,肩膀宽厚,目光炯炯,依然保持着壮年时期的英挺仪态,突出的眉骨和卷曲的须发,还原了异域的容貌特色。达摩祖师神态端肃庄严,赤足立于潮头,双袖合拢于身前,一任浪卷白雪,我自岿然不动。

        气韵天然、胎骨匀实,何朝宗将泥塑、木雕的技艺融入瓷器造像,形成了独特的“何派”艺术,而由他提炼出“捏、塑、雕、刻、刮、削、接、贴”八字技法也流传至今,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后来者。

        相较于何朝宗,还有太多能工巧匠的人生被史册遗落。在此次国家博物馆的展览中,还有两个款识引人注目,其一是“筍江山人”。有人将“筍”字认为是“茴”字,也有专家通过同一塑像上的“醇宇”印记来考证,推测筍江山人应当是明末清初福建人孙醇宇,不过,至今也没有确凿的定论。谜一样的身世,也许,只有国家博物馆在展品注释上的这句话尚可稍作解释:筍江又作“笋江”,筍江山人是制瓷师的谦称,意为隐逸于笋江边的山人隐士。

        另一是“林我范记”。这枚印记在渡海观音像的背后。按照《山兜林氏族谱》的记载,“我范”是林氏家族第十世林育芳的号,所言生平也不过是“唯督仆耕陶,不事坵园……越甲午乙丑年,海上派饷,米贵财虚,病而殂焉”而已,生平故事里留下许许多多填不上的空缺与留白,一如他落印的观音像,造型何等的婉转圆畅,却偏偏失了右手,无可找寻也无可弥补。

        想来,每一件瓷器最原始的样子,不过是工匠艺人从山间捧起的一抔泥土。他们,凭着一代人与一代人的心手相传,把德化白瓷的技艺从时光那头传到今时今日,把玉润脂凝的器物从山中一隅传向四面八方。“中国白”从邈远的古时而来,还要往更长久的未来而去,浮世斑斓,而它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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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静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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